《贞观政要》 原序 有唐良相曰侍中安阳公、中书令河东公,以时逢圣明,位居宰辅,寅亮帝道, 弼谐王政,恐一物之乖所,虑四维之不张,每克己励精,缅怀故实,未尝有乏。 太宗时政化,良足可观,振古而来,未之有也。至於垂世立教之美,典谟谏奏之 词,可以弘阐大猷,增崇至道者,爰命不才,备加甄录,体制大略,咸发成规。 於是缀集所闻,参详旧史,撮其指要,举其宏纲,词兼质文,义在惩劝,人伦之 纪备矣,军国之政存焉。凡一帙一十卷,合四十篇,名曰《贞观政要》。庶乎有 国有家者克遵前轨,择善而从,则可久之业益彰矣,可大之功尤著矣,岂必祖述 尧、舜,宪章文、武而已哉!其篇目次第列之于左。 卷一 君道第一(凡五章) 贞观初,太宗谓侍臣曰:“为君之道,必须先存百姓,若损百姓以奉其身, 犹割股以啖腹,腹饱而身毙。若安天下,必须先正其身,未有身正而影曲,上治 而下乱者。朕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,皆由嗜欲以成其祸。若躭嗜滋味,玩悦声 色,所欲既多,所损亦大,既妨政事,又扰生民。且复出一非理之言,万姓为之 解体,怨讟既作,离叛亦兴。朕每思此,不敢纵逸。”谏议大夫魏徵对曰:“古 者圣哲之主,皆亦近取诸身,故能远体诸物。昔楚聘詹何,问其理国之要。詹何 对以修身之术。楚王又问理国何如?詹何曰:‘未闻身理而国乱者。”陛下所明, 实同古义。” 贞观二年,太宗问魏徵曰:“何谓为明君暗君?徵曰:“君之所以明者,兼 听也;其所以暗者,偏信也。《诗》云:‘先人有言,询於刍荛。’昔唐、虞之 理,辟四门,明四目,达四聪。是以圣无不照,故共、鲧之徒,不能塞也;靖言 庸回,不能惑也。秦二世则隐藏其身,捐隔疏贱而偏信赵高,及天下溃叛,不得 闻也。梁武帝偏信朱异,而侯景举兵向阙,竟不得知也。隋炀帝偏信虞世基,而 诸贼攻城剽邑,亦不得知也。是故人君兼听纳下,则贵臣不得壅蔽,而下情必得 上通也。”太宗甚善其言。 贞观十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帝王之业,草创与守成孰难?”尚书左仆射房 玄龄对曰:“天地草昧,群雄竞起,攻破乃降,战胜乃克。由此言之,草创为难。” 魏徵对曰:“帝王之起,必承衰乱。覆彼昏狡,百姓乐推,四海归命,天授人与, 乃不为难。然既得之后,志趣骄逸,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,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, 国之衰弊,恒由此起。以斯而言,守成则难。”太宗曰:“玄龄昔从我定天下, 脩尝艰苦,出万死而遇一生,所以见草创之难也。魏徵与我安天下,虑生骄逸之 端,必践危亡之地,所以见守成之难也。今草创之难,既已往矣,守成之难者, 当思与公等慎之。 贞观十一年,特进魏徵上疏曰: 臣观自古受图膺运,继体守文,控御英雄,南面临下,皆欲配厚德於天地, 齐高明於日月,本支百世,传祚无穷。然而克终者鲜,败亡相继,其故何哉?所 以求之,失其道也。殷鉴不远,可得而言。 昔在有隋,统一寰宇,甲兵强锐,三十馀年,风行万里,威动殊俗。一旦举 而弃之,尽为他人之有。彼炀帝岂恶天下之治安,不欲社稷之长久,故行桀虐, 以就灭亡哉!恃其富强,不虞后患。驱天下以从欲,罄万物而自奉,采域中之子 女,求远方之奇异。宫苑是饰,台榭是崇,徭役无时,干戈不戢。外示严重,内 多险忌,谗邪者必受其福,忠正者莫保其生。上下相蒙,君臣道隔,民不堪命, 率土分崩。遂以四海之尊,殒於匹夫之手,子孙殄绝,为天下笑,可不痛哉! 圣哲乘机,拯其危溺,八柱倾而复正,四维弛而更张。远肃迩安,不逾於期 月;胜残去杀,无待於百年。今宫观台榭,尽居之矣;奇珍异物,尽收之矣;姬 姜淑媛,尽侍於侧矣。四海九州,尽为臣妾矣。若能鉴彼之所以失,念我之所以 得,日慎一日,虽休勿休,焚鹿台之宝衣,毁阿房之广殿,惧危亡於峻宇,思安 处於卑宫,则神化潜通,无为而治,德之上也。若成功不毁,即仍其旧,除其不 急,损之又损。杂茅茨於桂栋,参玉砌以土堦,悦以使人,不竭其力,常念居 之者逸,作之者劳,亿兆悦以子来,群生仰而遂性,德之次也。若惟圣罔念,不 慎厥终,忘缔构之艰难,谓天命之可恃,忽采椽之恭俭,追雕墙之靡丽,因其基 以广之,增其旧而饰之,触类而长,不知止足,人不见德,而劳役是闻,斯为下 矣。譬之负薪救火,扬汤止沸,以暴易乱,与乱同道,莫可测也,后嗣何观!夫 事无可观则人怨,人怨则神怒,神怒则灾害必生,灾害既生,则祸乱必作,祸乱 既作,而能以身名全者鲜矣。顺天革命之后,将隆七百之祚,贻厥子孙,传之万 叶,难得易失,可不念哉! 是月,徵又上疏曰: 臣闻求木之长者,必固其根本;欲流之远者,必浚其泉源;思国之安者,必 积其德义。源不深而望流之远,根不固而求木之长,德不厚而思国之理,臣虽下 愚,知其不可,而况於明哲乎!人君当神器之重,居域中之大,将崇极天之峻, 永保无疆之休。不念居安思危,戒奢以俭,德不处其厚,情不胜其欲,斯亦伐根 以求木茂,塞源而欲流长者也。 凡百元首,承天景命,莫不殷忧而道著,功成而德衰。有善始者实繁,能克 终者盖寡,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?昔取之而有馀,今守之而不足,何也?夫在殷 忧,必竭诚以待下;既得志,则纵情以傲物。竭诚则胡越为一体,傲物则骨肉为 行路。虽董之以严刑,震之以威怒,终苟免而不怀仁,貌恭而不心服。怨不在大, 可畏惟人,载舟覆舟,所宜深慎,奔车朽索,其可忽乎! 君人者,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,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,念高危则思 谦冲而自牧,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,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,忧懈怠则思慎始 而敬终,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,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,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 谬赏,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。总此十思,宏兹九德,简能而任之,择善而从 之。则智者尽其谋,勇者竭其力,仁者播其惠,信者效其忠。文武争驰,君臣无 事,可以尽豫游之乐,可以养松、乔之寿,鸣琴垂拱,不言而化。何必劳神苦思, 代下司职,役聪明之耳目,亏无为之大道哉! 太宗手诏答曰: 省频抗表,诚极忠款,言穷切至。披览忘倦,每达宵分。非公体国情深,启 沃义重,岂能示以良图,匡其不及。朕闻晋武帝自平吴已后,务在骄奢,不复留心 治政。何曾退朝谓其子劭曰:“吾每见主上不论经国远图,但说平生常语,此非 贻厥子孙者,尔身犹可以免。”指诸孙曰:“此等必遇乱死。”及孙绥,果为淫 刑所戮。前史美之,以为明於先见。朕意不然,谓曾之不忠其罪大矣。夫为人臣, 当进思尽忠,退思补过,将顺其美,匡救其恶,所以共为理也。曾位极台司,名 器崇重,当直辞正谏,论道佐时。今乃退有后言,进无廷诤,以为明智,不亦谬 乎!危而不持,焉用彼相?公之所陈,朕闻过矣。当置之几案,事等弦、韦。必 望收彼桑榆,期之岁暮,不使康哉良哉,独美於往日,若鱼若水,遂爽於当今。 迟复嘉谋,犯而无隐。朕将虚襟静志,敬伫德音。 贞观十五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守天下难易?”侍中魏徵对曰:“甚难。” 太宗曰:“任贤能、受谏诤,即可,何谓为难?”徵曰:“观自古帝王,在於忧 危之间,则任贤受谏。及至安乐,必怀宽怠,言事者惟令兢惧,日陵月替,以至 危亡。圣人所以居安思危,正为此也。安而能惧,岂不为难?” 卷一 政体第二(凡十四章) 贞观初,太宗谓萧瑀曰:“朕少好弓矢,自谓能尽其妙。近得良弓十数,以 示弓工。乃曰:‘皆非良材也。’朕问其故,工曰:‘木心不正,则脉理皆邪, 弓虽刚劲而遣箭不直,非良弓也。’朕始悟焉。朕以弧矢定四方,用弓多矣,而 犹不得其理。况朕有天下之日浅,得为理之意,固未及於弓,弓犹失之,而况於 理乎?”自是诏京官五品以上,更宿中书内省。每召见,皆赐坐与语,询访外事, 务知百姓利害,政教得失焉。 贞观元年,太宗谓黄门侍郎王珪曰:“中书所出诏敕,颇有意见不同,或兼 错失而相正以否。元置中书、门下,本拟相防过误。人之意见,每或不同,有所 是非,本为公事。或有护己之短,忌闻其失,有是有非,衔以为怨。或有苟避私 隙,相惜颜面,知非政事,遂即施行。难违一官之小情,顿为万人之大弊。此实 亡国之政,卿辈特须在意防也。隋日内外庶官,政以依违,而致祸乱,人多不能 深思此理。当时皆谓祸不及身,面从背言,不以为患。后至大乱一起,家国俱丧, 虽有脱身之人,纵不遭刑戮,皆辛苦仅免,甚为时论所贬黜。卿等特须灭私徇公, 坚守直道,庶事相启沃,勿上下雷同也。” 贞观二年,太宗问黄门侍郎王珪曰:“近代君臣治国,多劣於前古,何也?” 对曰:“古之帝王为政,皆志尚清静,以百姓之心为心。近代则唯损百姓以適其 欲,所任用大臣,复非经术之士。汉家宰相,无不精通一经,朝廷若有疑事,皆 引经决定,由是人识礼教,理致太平。近代重武轻儒,或参以法律,儒行既亏, 淳风大坏。”太宗深然其言。自此百官中有学业优长、兼识政体者,多进其阶品。 累加迁擢焉。 贞观三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中书、门下,机要之司。擢才而居,委任实重。 诏敕如有不稳便,皆须执论。比来惟觉阿旨顺情,唯唯苟过,遂无一言谏诤者, 岂是道理?若惟署诏敕、行文书而已,人谁不堪?何烦简择,以相委付?自今诏 敕疑有不稳便,必须执言,无得妄有畏惧,知而寝默。” 贞观四年,太宗问萧瑀曰:“隋文帝何如主也?”对曰:“克己复礼,勤劳 思政,每一坐朝,或至日昃,五品已上,引坐论事,宿卫之士,传飱而食,虽 性非仁明,亦是励精之主。”太宗曰:“公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此人性至察而心 不明。夫心暗则照有不通,至察则多疑於物。又欺孤儿寡妇以得天下,恒恐群臣 内怀不服,不肯信任百司,每事皆自决断,虽则劳神苦形,未能尽合於理。朝臣 既知其意,亦不敢直言。宰相以下,惟承顺而已。朕意则不然,以天下之广,四 海之众,千端万绪,须合变通,皆委百司商量,宰相筹画,於事稳便,方可奏行。 岂得以一日万机,独断一人之虑也。且日断十事,五条不中,中者信善,其如不 中者何?以日继月,乃至累年,乖谬既多,不亡何待?岂如广任贤良,高居深视, 法令严肃,谁敢为非?”因令诸司,若诏敕颁下有未稳便者,必须执奏,不得顺 旨便即施行,务尽臣下之意。 贞观五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治国与养病无异也。病人觉愈,弥须将护,若 有触犯,必至殒命。治国亦然,天下稍安,尤须兢慎,若便骄逸,必至丧败。今 天下安危,系之於朕。故日慎一日,虽休勿休。然耳目股肱,寄於卿辈,既义均 一体,宜协力同心,事有不安,可极言无隐。傥君臣相疑,不能脩尽肝膈,实为 国之大害也。” 贞观六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看古之帝王,有兴有衰,犹朝之有暮,皆为蔽 其耳目,不知时政得失,忠正者不言,邪诌者日进,既不见过,所以至於灭亡。 朕既在九重,不能尽见天下事,故布之卿等,以为朕之耳目。莫以天下无事,四 海安宁,便不存意。可爱非君,可畏非民。天子者,有道则人推而为主,无道则 人弃而不用,诚可畏也。”魏徵对曰:“自古失国之主,皆为居安忘危,处理忘 乱,所以不能长久。今陛下富有四海,内外清晏,能留心治道,常临深履薄,国 家历数,自然灵长。臣又闻古语云:‘君,舟也;人,水也。水能载舟,亦能覆 舟。’陛下以为可畏,诚如圣旨。” 贞观六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古人云:‘危而不持,颠而不扶,焉用彼相?’ 君臣之义,得不尽忠匡救乎?朕尝读书,见桀杀关龙逄,汉诛黾错,未尝不废书 叹息。公等但能正词直谏,裨益政教,终不以犯颜忤旨,妄有诛责。朕比来临朝 断决,亦有乖於律令者。公等以为小事,遂不执言。凡大事皆起於小事,小事不 论,大事又将不可救,社稷倾危,莫不由此。隋主残暴,身死匹夫之手,率土苍 生,罕闻嗟痛。公等为朕思隋氏灭亡之事,朕为公等思龙逄、晁错之诛,君臣保 全,岂不美哉!” 贞观七年,太宗与秘书监魏徵从容论自古理政得失,因曰:“当今大乱之后, 造次不可致化。”徵曰:“不然,凡人在危困,则忧死亡。忧死亡,则思化。思 化,则易教。然则乱后易教,犹饥人易食也。”太宗曰:“善人为邦百年,然后 胜残去杀。大乱之后,将求致化,宁可造次而望乎?”徵曰:“此据常人,不在 圣哲。若圣哲施化,上下同心,人应如响,不疾而速,期月而可,信不为难,三 年成功,犹谓其晚。”太宗以为然。封德彝等对曰:“三代以后,人渐浇讹,故 秦任法律,汉杂霸道,皆欲理而不能,岂能化而不欲?若信魏徵所说,恐败乱国 家。”徵曰:“五帝、三王,不易人而化。行帝道则帝,行王道则王,在於当时 所理,化之而已。考之载籍,可得而知。昔黄帝与蚩尤七十馀战,其乱甚矣, 既胜之后,便致太平。九黎乱德,颛顼征之,既克之后,不失其化。桀为乱虐, 而汤放之,在汤之代,即致太平。纣为无道,武王伐之,成王之代,亦致太平。 若言人渐浇讹,不及纯朴,至今应悉为鬼魅,宁可复得而教化耶?”德彝等无以 难之,然咸以为不可。太宗每力行不倦,数年间,海内康宁,突厥破灭。因谓群 臣曰:“贞观初,人皆异论,云当今必不可行帝道、王道,惟魏徵劝我。既从其 言,不过数载,遂得华夏安宁,远戎宾服。突厥自古以来,常为中国勍敌,今酋 长并带刀宿卫,部落皆袭衣冠,使我遂至於此,皆魏徵之力也。”顾谓徵曰: “玉虽有美质,在於石间,不值良工琢磨,与瓦砾不别。若遇良工,即为万代之 宝。朕虽无美质,为公所切磋,劳公约朕以仁义,弘朕以道德,使朕功业至此, 公亦足为良工尔。” 贞观八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隋时百姓纵有财物,岂得保此?自朕有天下已 来,存心抚养,无有所科差,人人皆得营生,守其资财,即朕所赐。向使朕科唤 不已,虽数资赏赐,亦不如不得。”魏徵对曰:“尧、舜在上,百姓亦云‘耕田 而食,凿井而饮’,含哺鼓腹,而云‘帝何力’於其间矣。今陛下如此含养,百 姓可谓日用而不知。”又奏称:“晋文公出田,逐兽於砀,入大泽,迷不知所出。 其中有渔者,文公谓曰:‘我,若君也,道将安出?我且厚赐若’渔者曰:‘臣 愿有献。’文公曰:‘出泽而受之。’於是送出泽。文公曰:‘今子之所欲教寡 人者,何也?愿受之。’渔者曰:‘鸿鹄保河海,厌而徙之小泽,则有矰丸之忧。 鼋鼍保深渊,厌而出之浅渚,必有钓射之忧。今君逐兽砀,入至此,何行之太远 也?’文公曰:‘善哉!’谓从者记渔者名。渔者曰:‘君何以名?为君尊天事 地,敬社稷,保四国,慈爱万民,薄赋敛,轻租税,臣亦与焉。君不尊天,不事 地,不敬社稷,不固四海,外失礼於诸侯,内逆民心,一国流亡,渔者虽有厚赐, 不得保也。’遂辞不受。”太宗曰:“卿言是也。” 贞观九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往昔初平京师,宫中美女珍玩,无院不满。炀 帝意犹不足,徵求无已,兼东西征讨,穷兵黩武,百姓不堪,遂致亡灭。此皆朕所 目见。故夙夜孜孜,惟欲清净,使天下无事。遂得徭役不兴,年穀丰稔,百姓安 乐。夫治国犹如栽树,本根不摇,则枝叶茂荣。君能清净,百姓何得不安乐乎?” 贞观十六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或君乱於上,臣理於下;或臣乱於下,君治 於上。二者苟逢,何者为甚?”特进魏徵对曰:“君心治,则照见下非。诛一劝 百,谁敢不畏威尽力?若昏暴於上,忠谏不从,虽百里奚、伍子胥之在虞、吴, 不救其祸,败亡亦继。”太宗曰:“必如此,齐文宣昏暴,杨遵彦以正道扶之得 治,何也?”徵曰:“遵彦弥缝暴主,救理苍生,才得免乱,亦甚危苦。与人主 严明,臣下畏法,直言正谏,皆见信用,不可同年而语也。” 贞观十九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观古来帝王,骄矜而取败者,不可胜数。 不能远述古昔,至如晋武平吴、隋文伐陈已后,心逾骄奢,自矜诸己,臣下不复 敢言,政道因兹弛紊。朕自平定突厥、破高丽已后,兼并铁勒,席卷沙漠以为 州县,夷狄远服,声教益广。朕恐怀骄矜,恒自抑折,日旰而食,坐以待晨。每 思臣下有谠言直谏,可以施於政教者,当拭目以师友待之。如此,庶几於时康道 泰尔。” 太宗自即位之始,霜旱为灾,米穀踊贵,突厥侵扰,州县骚然。帝志在忧人, 锐精为政,崇尚节俭,大布恩德。是时,自京师及河东、河南、陇右,饥馑尤甚, 一匹绢才得一斗米。百姓虽东西逐食,未尝嗟怨,莫不自安。至贞观三年,关中 丰熟,咸自归乡,竟无一人逃散,其得人心如此。加以从谏如流,雅好儒术,孜 孜求士,务在择官,改革旧弊,兴复制度,每因一事,触类为善。初,息隐、海 陵之党,同谋害太宗者数百千人,事宁,后引居左右近侍,心术豁然,不有疑阻。 时论以为能断决大事,得帝王之体。深恶官吏贪浊,有枉法受财者,必无赦免。 在京流外有犯赃者,皆遣执奏,随其所犯,寘以重法。由是官吏多自清谨。制驭 王公、妃主之家,大姓豪猾之伍,皆畏威屏迹,无敢侵欺细人。商旅野次,无复 盗贼,囹圄常空,马牛布野,外户不闭。又频致丰稔,米斗三四钱,行旅自京师 至於岭表,自山东至于沧海,皆不赍粮,取给於路。入山东村落,行客经过者, 必厚加供待,或发时有赠遗。此皆古昔未有也。 卷二 任贤第三(凡八章) ◎房玄龄 杜如晦 魏徵 王珪 李靖 虞世南 李勣 马周 房玄龄,齐州临淄人也。初仕隋,为隰城尉。坐事,除名徙上郡。太宗徇地 渭北,玄龄杖策谒於军门,太宗一见,便如旧识,署渭北道行军记室参军。玄龄 既遇知己,遂罄竭心力。是时,贼寇每平,众人竞求金宝,玄龄独先收人物,致 之幕府,及有谋臣猛将,与之潜相申结,各致死力。累授秦王府记室,兼陕东道 大行台考功郎中。玄龄在秦府十馀年,恒典管记。隐太子、巢刺王以玄龄及杜如 晦为太宗所亲礼,甚恶之,谮之高祖,由是与如晦并遭驱斥。及隐太子将有变也, 太宗召玄龄、如晦,令衣道士服,潜引入閤谋议。及事平,太宗入春宫,擢拜太 子左庶子。贞观元年,迁中书令。三年,拜尚书左仆射,监修国史,封梁国公, 实封一千三百户。既总任百司,虔恭夙夜,尽心竭节,不欲一物失所。闻人有善, 若己有之。明达吏事,饰以文学,审定法令,意在宽平。不以求备取人,不以己 长格物,随能收叙,无隔疏贱。论者称为良相焉。十三年,加太子少师,玄龄自 以一居端揆十有五年,频抗表辞位,优诏不许。十六年,进拜司空,仍总朝政, 依旧监修国史。玄龄复以年老请致仕,太宗遣使谓曰:“国家久相任使,一朝忽 无良相,如失两手。公若筋力不衰,无烦此让。自知衰谢,当更奏闻。”玄龄遂 止。太宗又尝追思王业之艰难,佐命之匡弼,乃作《威凤赋》以自喻,因赐玄龄, 其见称类如此。 杜如晦,京兆万年人也。武德初,为秦王府兵曹参军,俄迁陕州总管府长史。 时府中多英俊,被外迁者众,太宗患之。记室房玄龄曰:“府僚去者虽多,盖不 足惜。杜如晦聪明识达,王佐才也。若大王守藩端拱,无所用之;必欲经营四方, 非此人莫可。”太宗自此弥加礼重,寄以心腹,遂奏为府属,常参谋帷幄。时军 国多事,剖断如流,深为时辈所服。累除天策府从事中郎,兼文学馆学士。隐太 子之败,如晦与玄龄功第一,迁拜太子右庶子。俄迁兵部尚书,进封蔡国公,实 封一千三百户。贞观二年,以本官检校侍中。三年,拜尚书右仆射,兼知吏部选 事。仍与房玄龄共掌朝政。至於台阁规模,典章文物,皆二人所定,甚获当时之 誉,时称房、杜焉。 魏徵,钜鹿人也,近徙家相州之内黄。武德末,为太子洗马。见太宗与隐太 子阴相倾夺,每劝建成早为之谋。太宗既诛隐太子,召徵责之曰:“汝离间我兄 弟,何也?”众皆为之危惧。徵慷慨自若,从容对曰:“皇太子若从臣言,必无 今日之祸。”太宗为之敛容,厚加礼异,擢拜谏议大夫。数引之卧内,访以政术。 徵雅有经国之才,性又抗直,无所屈挠。太宗每与之言,未尝不悦。徵亦喜逢知 己之主,竭其力用。又劳之曰:“卿所谏前后二百馀事,皆称朕意,非卿忠诚奉 国,何能若是?”三年,累迁秘书监,参预朝政,深谋远算,多所弘益。太宗尝 谓曰:“卿罪重於中钩,我任卿逾於管仲,近代君臣相得,宁有似我於卿者乎?” 六年,太宗幸九成宫,宴近臣,长孙无忌曰:“王珪、魏徵,往事息隐,臣见之 若雠,不谓今者又同此宴。”太宗曰:“魏徵往者实我所雠,但其尽心所事,有 足嘉者。朕能擢而用之,何惭古烈?徵每犯颜切谏,不许我为非,我所以重之也。” 徵再拜曰:“陛下导臣使言,臣所以敢言。若陛下不受臣言,臣亦何敢犯龙鳞, 触忌讳也。”太宗大悦,各赐钱十五万。七年,代王珪为侍中,累封郑国公。寻 以疾乞辞所职,请为散官。太宗曰:“朕拔卿於雠虏之中,任卿以枢要之职,见 朕之非,未尝不谏。公独不见金之在鑛,何足贵哉?良冶锻而为器,便为人所 宝。朕方自比於金,以卿为良工。虽有疾,未为衰老,岂得便尔耶?”徵乃止。 后复固辞,听解侍中,授以特进,仍知门下省事。十二年,太宗以诞皇孙,诏宴 公卿,帝极欢,谓侍臣曰:“贞观以前,从我平定天下,周旋艰险,玄龄之功无 所与让。贞观之后,尽心於我,献纳忠谠,安国利人,成我今日功业,为天下所 称者,惟魏徵而已。古之名臣,何以加也。”於是亲解佩刀以赐二人。庶人承乾 在春宫,不修德业。魏王泰宠爱日隆,内外庶寮,咸有疑议。太宗闻而恶之,谓 侍臣曰:“当今朝臣,忠謇无如魏徵,我遣傅皇太子,用绝天下之望。”十七年, 遂授太子太师,知门下事如故。徵自陈有疾,太宗谓曰:“太子宗社之本,须有 师傅,故选中正,以为辅弼。知公疹病,可卧护之。”徵乃就职。寻遇疾。徵宅 内先无正堂,太宗时欲营小殿,乃辍其材为造,五日而就。遣中使赐以布被素褥, 遂其所尚。后数日,薨。太宗亲临恸哭,赠司空,谥曰文贞。太宗亲为制碑文, 复自书於石。特赐其家食实封九百户。太宗后尝谓侍臣曰:“夫以铜为镜,可以 正衣冠;以古为镜,可以知兴替;以人为镜,可以明得失。朕常保此三镜,以防 己过。今魏徵殂逝,遂亡一镜矣!”因泣下久之。乃诏曰:“昔惟魏徵,每显予 过。自其逝也,虽过莫彰。朕岂独有非於往时,而皆是於兹日?故亦庶僚苟顺, 难触龙鳞者欤!所以虚己外求,披迷内省。言而不用,朕所甘心。用而不言,谁 之责也?自斯已后,各悉乃诚。若有是非,直言无隐。” 王珪,太原祁县人也,武德中,为隐太子中允,甚为建成所礼。后以连其阴 谋事,流於巂州。建成诛后,太宗即位,召拜谏议大夫。每推诚尽节,多所献纳。 珪尝上封事切谏,太宗谓曰:“卿所论皆中朕之失,自古人君莫不欲社稷永安, 然而不得者,只为不闻己过,或闻而不能改故也。今朕有所失,卿能直言,朕 复闻过能改,何虑社稷之不安乎?”太宗又尝谓珪曰:“卿若常居谏官,朕必永 无过失。”顾待益厚。贞观元年,迁黄门侍郎,参预政事,兼太子右庶子。二年, 进拜侍中。时房玄龄、魏徵、李靖、温彦博、戴胄与珪同知国政,尝因侍宴,太 宗谓珪曰:“卿识鉴精通,尤善谈论,自玄龄等,咸宜品藻。又可自量孰与诸子 贤?”对曰:“孜孜奉国,知无不为,臣不如玄龄。每以谏诤为心,耻君不及尧、 舜、臣不如魏徵。才兼文武,出将入相,臣不如李靖。敷奏详明,出纳惟允,臣 不如温彦博。处繁理剧,众务必举,臣不如戴胄。至如激浊扬清,嫉恶好善,臣 於数子,亦有一日之长。”太宗深然其言,群公亦各以为尽己所怀,谓之确论。 李靖,京兆三原人也。大业末,为马邑郡丞。曾高祖为太原留守,靖观察高 祖,知有四方之志,因自锁上变,诣江都。至长安,道塞不通而止。高祖克京城, 执靖,将斩之,靖大呼曰:“公起义兵除暴乱,不欲就大事,而以私怨斩壮士乎?” 太宗亦加救靖,高祖遂舍之。武德中,以平萧铣、辅公祏功,历迁扬州大都督府 长史。太宗嗣位,召拜刑部尚书。贞观二年,以本官检校中书令。三年,转兵部 尚书,为代州行军总管,进击突厥定襄城,破之。突厥诸部落俱走碛北。北擒隋 齐王暕之子杨道政,及炀帝萧后,送于长安,突利可汗来降,颉利可汗仅以身 遁。太宗谓曰:“昔李陵提步卒五千,不免身降匈奴,尚得名书竹帛。卿以三千 轻骑,深入虏庭,克复定襄,威振北狄,实古今未有,足报往年渭水之役矣。” 以功进封代国公。此后,颉利可汗大惧,四年,退保铁山,遣使入朝谢罪,请举 国内附。又以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,往迎颉利。颉利虽外请降,而心怀疑贰。诏 遣鸿胪卿唐俭、摄户部尚书将军安修仁慰谕之,靖谓副将张公谨曰:“诏使到彼, 虏必自宽,乃选精骑赍二十日粮,引兵自白道袭之。”公谨曰:“既许其降,诏 使在彼,未宜讨击。”靖曰:“此兵机也,时不可失。”遂督军疾进。行至阴山, 遇其斥候千馀帐,皆俘以随军。颉利见使者甚悦,不虞官兵至也。靖前锋乘雾而 行,去其牙帐七里,颉利始觉,列兵未及成阵,单马轻走,虏众因而溃散。斩万 馀级,杀其妻隋义成公主,俘男女十馀万,斥土界自阴山至于大漠,遂灭其国。 寻获颉利可汗於别部落,馀众悉降。太宗大悦,顾谓侍臣曰:“朕闻主忧臣辱, 主辱臣死。往者国家草创,突厥强梁,太上皇以百姓之故,称臣於颉利,朕未尝 不痛心疾首,志灭匈奴,坐不安席,食不甘味。今者暂动偏师,无往不捷,单于 稽颡,耻其雪乎!”群臣皆称万岁。寻拜靖光禄大夫、尚书右仆射,赐实封五百 户。又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,征吐谷浑,大破其国。改封卫国公。及靖身亡,有 诏许坟茔制度依汉卫、霍故事,筑阙象突厥内燕然山、吐谷浑内积石二山,以旌 殊绩。 虞世南,会稽馀姚人也。贞观初,太宗引为上客。因开文馆,馆中号为多士, 咸推世南为文学之宗。授以记室,与房玄龄对掌文翰。尝命写《列女传》以装屏 风,於时无本,世南暗书之,一无遗失。贞观七年,累迁秘书监,太宗每机务 之隙,引之谈论,共观经史。世南虽容貌懦弱,如不胜衣,而志性抗烈,每论及 古先帝王为政得失,必存规讽,多所补益。及高祖晏驾,太宗执丧过礼,哀容毁 顇,久替万机,文武百寮,计无所出,世南每入进谏,太宗甚嘉纳之,益所亲礼。 尝谓侍臣曰:“朕因暇日,每与虞世南商榷古今,朕有一言之善,世南未尝不悦, 有一言之失,未尝不怅恨。其恳诚若此,朕用嘉焉。群臣皆若世南,天下何忧不 治?”太宗尝称世南有五绝:一曰德行,二曰忠直,三曰博学,四曰词藻,五曰 书翰。及卒,太宗举哀於别次,哭之甚恸。丧事官给,仍赐以东园秘器,赠礼部 尚书,谥曰文懿。太宗手敕魏王泰曰:“虞世南於我,犹一体也。拾遗补阙,无 日暂忘,实当代名臣,人伦准的。吾有小善,必将顺而成之;吾有小失,必犯颜 而谏之。今其云亡,石渠、东观之中,无复人矣,痛惜岂可言耶!”未几,太宗 为诗一篇,追思往古理乱之道,既而叹曰:“锺子期死,伯牙不复鼓琴。朕之此 篇,将何所示?”因令起居褚遂良诣其灵帐读讫焚之,其悲悼也若此。又令与房 玄龄、长孙无忌、杜如晦、李靖等二十四人,图形於凌烟阁。 李勣,曹州离狐人也。本姓徐,初仕李密,为左武侯大将军。密后为王世充 所破,拥众归国,勣犹据密旧境十郡之地。武德二年,谓长史郭孝恪曰:“魏公 既归大唐,今此人众土地,魏公所有也。吾若上表献之,则是利主之败,自为己 功,以邀富贵,是吾所耻。今宜具录州县及军人户口,总启魏公,听公自献,此 则魏公之功也,不亦可乎?”乃遣使启密。使人初至,高祖闻无表,惟有启与密, 甚怪之。使者以勣意闻奏,高祖方大喜曰:“徐勣感德推功,实纯臣也。”拜黎 州总管,赐姓李氏,附属籍於宗正。封其父盖为济阴王,固辞王爵,乃封舒国公, 授散骑常侍。寻加勣右武侯大将军。及李密反叛伏诛,勣发丧行服,备君臣之礼, 表请收葬。高祖遂归其尸。於是大具威仪,三军缟素,葬於黎阳山。礼成,释服 而散,朝野义之。寻为窦建德所攻,陷於建德,又自拔归京师。从太宗征王世充、 窦建德,平之。贞观元年,拜并州都督,令行禁止,号为称职,突厥甚加畏惮。 太宗谓侍臣曰:“隋炀帝不解精选贤良,镇抚边境,惟远筑长城,广屯将士,以 备突厥,而情识之惑,一至於此。朕今委任李勣於并州,遂得突厥畏威远遁,塞 垣安静,岂不胜数千里长城耶?”其后并州改置大都督府,又以勣为长史,累封 英国公。在并州凡十六年。召拜兵部尚书,兼知政事。勣时遇暴疾,验方云须灰 可以疗之,太宗自剪须为其和药。勣顿首见血,泣以陈谢。太宗曰:“吾为社稷 计耳,不烦深谢。”十七年,高宗居春宫,转太子詹事,加特进,仍知政事。太 宗又尝宴,顾勣曰:“朕将属以孤幼,思之无越卿者。公往不遗於李密,今岂负 於朕哉!”勣雪涕致辞,因噬指流血。俄沉醉,御服覆之,其见委信如此。勣每 行军,用师筹算,临敌应变,动合事机。自贞观以来,讨击突厥、颉利及薛延陀、 高丽等,并大破之。太宗尝曰:“李靖、李勣二人,古之韩、白,卫、霍岂能及 也。” 马周,博州茌平人也。贞观五年,至京师,舍於中郎将常何之家。时太宗令 百官上书言得失,周为何陈便宜二十馀事,令奏之,事皆合旨。太宗怪其能,问 何,何对曰:“此非臣所发意,乃臣家客马周也。”太宗即日召之,未至间,凡 四度遣使催促。及谒见,与语其悦。令直门下省,授监察御史,累除中书舍人。 周有机辩,能敷奏,深识事端,故动无不中。太宗尝曰:“我於马周,暂时不见, 则便思之。”十八年,历迁中书令,兼太子左庶子。周既职兼两宫,处事平允, 甚获当时之誉。又以本官摄吏部尚书。太宗尝谓侍臣曰:“周见事敏速,性甚慎 至。至於论量人物,直道而言,朕比任使之,多称朕意。既写忠诚,亲附於朕, 实藉此人,共康时政也。” 卷二 求谏第四(凡十一章) 太宗威容俨肃,百僚进见者,皆失其举措。太宗知其若此,每见人奏事,必 假颜色,冀闻谏诤,知政教得失。贞观初,尝谓公卿曰:“人欲自照,必须明镜; 主欲知过,必藉忠臣。主若自贤,臣不匡正,欲不危败,岂可得乎?故君失其国, 臣亦不能独全其家。至於隋炀帝暴虐,臣下钳口,卒令不闻其过,遂至灭亡,虞 世基等,寻亦诛死。前事不远,公等每看事有不利於人,必须极言规谏。” 贞观元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正主任邪臣,不能致理,正臣事邪主,亦不能 致理。惟君臣相遇,有同鱼水,则海内可安。朕虽不明,幸诸公数相匡救,冀凭 直言鲠议,致天下太平。”谏议大夫王珪对曰:“臣闻木从绳则正,后从谏则圣。 是故古者圣主必有争臣七人,言而不用,则相继以死。陛下开圣虑,纳刍荛,愚 臣处不讳之朝,实愿罄其狂瞽。”太宗称善,诏令自是宰相入内平章国计,必使 谏官随入,预闻政事。有所开说,必虚己纳之。 贞观二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明主思短而益善,暗主护短而永愚。隋炀帝好 自矜夸,护短拒谏,诚亦实难犯忤。虞世基不敢直言,或恐未为深罪。昔箕子佯 狂自全,孔子亦称其仁。及炀帝被杀,世基合同死否?”杜如晦对曰:“天子有 诤臣,虽无道不失其天下。仲尼称:‘直哉史鱼,邦有道如矢,邦无道如矢。’ 世基岂得以炀帝无道,不纳谏诤,遂杜口无言?偷安重位,又不能辞职请退,则 与箕子佯狂而去,事理不同。昔晋惠帝贾后将废愍怀太子,司空张华竟不能苦争, 阿意苟免。及赵王伦举兵废后,遣使收华,华曰:‘将废太子日,非是无言,当 不被纳用。’其使曰:‘公为三公,太子无罪被废,言既不从,何不引身而退?’ 华无辞以答,遂斩之,夷其三族。古人有云:‘危而不持,颠而不扶,则将焉用 彼相?’故‘君子临大节而不可夺也。’张华既抗直不能成节,逊言不足全身, 王臣之节固已坠矣。虞世基位居宰辅,在得言之地,竟无一言谏诤,诚亦合死。” 太宗曰:“公言是也。人君必须忠良辅弼,乃得身安国宁。炀帝岂不以下无忠臣, 身不闻过,恶积祸盈,灭亡斯及。若人主所行不当,臣下又无匡谏,苟在阿顺, 事皆称美,则君为暗主,臣为谀臣,君暗臣谀,危亡不远。朕今志在君臣上下, 各尽至公,共相切磋,以成治道。公等各宜务尽忠谠,匡救朕恶,终不以直言忤 意,辄相责怒。” 贞观三年,太宗谓司空裴寂曰:“比有上书奏事,条数甚多,朕总黏之屋壁, 出入观省。所以孜孜不倦者,欲尽臣下之情。每一思政理,或三更方寝。亦望公 辈用心不倦,以副朕怀也。” 贞观五年,太宗谓房玄龄等曰:“自古帝王多任情喜怒,喜则滥赏无功,怒 则滥杀无罪。是以天下丧乱,莫不由此。朕今夙夜未尝不以此为心,恒欲公等尽 情极谏。公等亦须受人谏语,岂得以人言不同己意,便即护短不纳?若不能受谏, 安能谏人?” 贞观六年,太宗以御史大夫韦挺、中书侍郎杜正伦、秘书少监虞世南、著作 郎姚思廉等上封事称旨,召而谓曰:“朕历观自古人臣立忠之事,若值明主,便 宜尽诚规谏,至如龙逄、比干,不免孥戮。为君不易,为臣极难。朕又闻龙可扰 而驯,然喉下有逆鳞。卿等遂不避犯触,各进封事。常能如此,朕岂虑宗社之倾 败!每思卿等此意,不能暂忘,故设宴为乐。”仍赐绢有差。 太常卿韦挺尝上疏陈得失,太宗赐书曰:“所上意见,极是谠言,辞理可观, 甚以为慰。昔齐境之难,夷吾有射钩之罪,蒲城之役,勃鞮为斩袂之仇。而小白 不以为疑,重耳待之若旧。岂非各吠非主,志在无二。卿之深诚,见於斯矣。若 能克全此节,则永保令名。如其怠之,可不惜也。勉励终始,垂范将来,当使后 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古,不亦美乎?朕比不闻其过,未睹其阙,赖竭忠恳,数进 嘉言,用沃朕怀,一何可道!” 贞观八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每閒居静坐,则自内省。恒恐上不称天心, 下为百姓所怨。但思正人匡谏,欲令耳目外通,下无怨滞。又比见人来奏事者, 多有怖慑,言语致失次第。寻常奏事,情犹如此,况欲谏诤,必当畏犯逆鳞。 所以每有谏者,纵不合朕心,朕亦不以为忤。若即嗔责,深恐人怀战惧,岂肯更 言!” 贞观十五年,太宗问魏徵曰:“比来朝臣都不论事,何也?”徵对曰:“陛 下虚心采纳,诚宜有言者。然古人云:‘未信而谏,则以为谤己;信而不谏,则 谓之尸禄。’但人之才器,各有不同。懦弱之人,怀忠直而不能言;疏远之人, 恐不信而不得言;怀禄之人,虑不便身而不敢言。所以相与缄默,俯仰过日。” 太宗曰:“诚如卿言。朕每思之,人臣欲谏,辄惧死亡之祸,与夫赴鼎镬、冒白 刃,亦何异哉?故忠贞之臣,非不欲竭诚。竭诚者,乃是极难。所以禹拜昌言, 岂不为此也!朕今开怀抱,纳谏诤。卿等无劳怖惧,遂不极言。” 贞观十六年,太宗谓房玄龄等曰:“自知者明,信为难矣。如属文之士,伎 巧之徒,皆自谓己长,他人不及。若名工文匠,商略诋诃,芜词拙迹,於是乃见。 由是言之,人君须得匡谏之臣,举其愆过。一日万机,一人听断,虽复忧劳,安 能尽善?常念魏徵随事谏正,多中朕失,如明镜鉴形,美恶必见。”因举觞赐玄 龄等数人勖之。 贞观十七年,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曰:“昔舜造漆器,禹雕其俎,当时谏 者十有馀人。食器之间,何须苦谏?”遂良对曰:“雕琢害农事,纂组伤女工。 首创奢淫,危亡之渐。漆器不已,必金为之。金器不已,必玉为之。所以诤臣必 谏其渐,及其满盈,无所复谏。”太宗曰:“卿言是矣,朕所为事,若有不当, 或在其渐,或已将终,皆宜进谏。比见前史,或有人臣谏事,遂答云‘业已为之’, 或道‘业已许之’,竟不为停改。此则危亡之祸,可反手而待也。” 卷二 纳谏第五(凡十章) 贞观初,太宗与黄门侍郎王珪宴语,时有美人侍侧,本庐江王瑗之姬也,瑗 败,籍没入宫。太宗指示珪曰:“庐江不道,贼杀其夫而纳其室。暴虐之甚,何 有不亡者乎!”珪避席曰:“陛下以庐江取之为是邪,为非邪?”太宗曰:“安 有杀人而取其妻,卿乃问朕是非,何也?”珪对曰:“臣闻於《管子》曰:‘齐 桓公之郭国,问其父老曰:“郭何故亡?”父老曰:“以其善善而恶恶也。”桓 公曰:“若子之言,乃贤君也,何至於亡?”父老曰:“不然,郭君善善而不能 用,恶恶而不能去,所以亡也。”’今此妇人尚在左右,臣窃以为圣心是之,陛 下若以为非,所谓知恶而不去也。”太宗大悦,称为至善,遽令以美人还其亲族。 贞观四年,诏发卒修洛阳之乾元殿以备巡狩。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谏曰: 陛下智周万物,囊括四海。令之所行,何往不应?志之所欲,何事不从?微 臣窃思秦始皇之为君也,藉周室之馀,因六国之盛,将贻之万叶,及其子而亡, 谅由逞嗜奔欲,逆天害人者也。是知天下不可以力胜,神祇不可以亲恃。惟当弘 俭约,薄赋敛,慎终始,可以永固。 方今承百王之末,属凋弊之馀,必欲节以礼制,陛下宜以身为先。东都未有 幸期,即令补葺;诸王今并出藩,又须营构。兴发数多,岂疲人之所望?其不可 一也。陛下初平东都之始,层楼广殿,皆令撤毁,天下翕然,同心倾仰。岂有初 则恶其侈靡,今乃袭其雕丽?其不可二也,每承音旨,未即巡幸,此乃事不急之 务,成虚费之劳。国无兼年之积,何用两都之好?劳役过度,怨讟将起。其不可 三也。百姓承乱离之后,财力凋尽,天恩含育,粗见存立,饥寒犹切,生计未安, 三五年间,未能复旧。奈何营未幸之都,而夺疲人之力?其不可四也。昔汉高祖 将都洛阳,娄敬一言,即日西驾。岂不知地惟土中,贡赋所均,但以形胜不如关 内也。伏惟陛下化凋飏之人,革浇漓之俗,为日尚浅,未甚淳和,斟酌事宜,讵 可东幸?其不可五也。 臣尝见隋室初造此殿,楹栋宏壮,大木非近道所有,多自豫章采来,二千人 拽一柱,其下施毂,皆以生铁为之,中间若用木轮,动即火出。略计一柱,已用 数十万,则馀费又过倍於此。臣闻阿房成,秦人散;章华就,楚众离;乾元毕工, 隋人解体。且以陛下今时功力,何如隋日?承凋残之后,役疮痍之人,费亿万之 功,袭百王之弊,以此言之,恐甚於炀帝远矣。深愿陛下思之,无为由余所笑, 则天下幸甚矣。 太宗谓玄素曰:“卿以我不如炀帝,何如桀、纣?”对曰:“若此殿卒兴, 所谓同归於乱。”太宗叹曰:“我不思量,遂至於此。”顾谓房玄龄曰:“今玄 素上表,洛阳实亦未宜修造,后必事理须行,露坐亦复何苦?所有作役,宜即停 之。然以卑干尊,古来不易,非其忠直,安能如此?且众人之唯唯,不如一士之 谔谔。可赐绢二百匹。”魏徵叹曰:“张公遂有回天之力,可谓仁人之言,其利 博哉!” 太宗有一骏马,特爱之,恒於宫中养饲,无病而暴死。太宗怒养马宫人,将 杀之。皇后谏曰:“昔齐景公以马死杀人,晏子请数其罪云:‘尔养马而死,尔 罪一也。使公以马杀人,百姓闻之,必怨吾君,尔罪二也。诸侯闻之,必轻吾国, 尔罪三也。’公乃释罪。陛下尝读书见此事,岂忘之邪?”太宗意乃解。又谓房 玄龄曰,皇后庶事相启沃,极有利益尔。 贞观七年,太宗将幸九成宫,散骑常侍姚思廉进谏曰:“陛下高居紫极,宁 济苍生,应须以欲从人,不可以人从欲。然则离宫游幸,此秦皇、汉武之事,故 非尧、舜、禹、汤之所为也。”言甚切至。太宗谕之曰:“朕有气疾,热便顿剧, 故非情好游幸,甚嘉卿意。”因赐帛五十段。 贞观三年,李大亮为凉州都督,尝有台使至州境,见有名鹰,讽大亮献之。 大亮密表曰:“陛下久绝畋猎,而使者求鹰。若是陛下之意,深乖昔旨;如其自 擅,便是使非其人。”太宗下书曰:“以卿兼资文武,志怀贞确,故委藩牧,当 兹重寄。比在州镇,声绩远彰,念此忠勤,岂忘寤寐?使遣献鹰,遂不曲顺,论 今引古,远献直言。披露腹心,非常恳到,览用嘉叹,不能已已。有臣若此,朕 复何忧!宜守此诚,终始若一。《诗》云:‘靖恭尔位,好是正直。神之听之, 介尔景福。’古人称一言之重,侔於千金,卿之所言,深足贵矣。今赐卿金壶瓶、 金碗各一枚,虽无千镒之重,是朕自用之物,卿立志方直,竭节至公,处职当官, 每副所委,方大任使,以申重寄。公事之閒,宜观典籍。兼赐卿荀悦《汉纪》一 部,此书叙致简要,论议深博,极为政之体,尽君臣之义,今以赐卿,宜加寻阅。” 贞观八年,陕县丞皇甫德参上书忤旨,太宗以为讪谤。侍中魏徵进言曰: “昔贾谊当汉文帝上书云云‘可为痛哭者一,可为长叹息者六。’自古上书,率 多激切。若不激切,则不能起人主之心。激切即似讪谤,惟陛下详其可否。”太 宗曰:“非公无能道此者。”令赐德参帛二十段。 贞观十五年,遣使诣西域立叶护可汗,未还,又令人多赍金帛,历诸国市马。 魏徵谏曰:“今发使以立可汗为名,可汗未定立,即诣诸国市马,彼必以为意在 市马,不为专立可汗。可汗得立,则不甚怀恩,不得立,则生深怨。诸蕃闻之, 且不重中国。但使彼国安宁,则诸国之马,不求自至。昔汉文帝有献千里马者, 曰:‘吾吉行日三十,凶行日五十,鸾舆在前,属车在后,吾独乘千里马,将安 之乎?’乃偿其道里所费而返之。又光武有献千里马及宝剑者,马以驾鼓车,剑 以赐骑士。今陛下凡所施为,皆邈过三王之上,奈何至此欲为孝文、光武之下乎? 又魏文帝求市西域大珠,苏则曰:‘若陛下惠及四海,则不求自至,求而得之, 不足贵也。’陛下纵不能慕汉文之高行,可不畏苏则之正言耶?”太宗遽令止之。 贞观十七年,太子右庶子高季辅上疏陈得失。特赐锺乳一剂,谓曰:“卿进 药石之言,故以药石相报。” 贞观十八年,太宗谓长孙无忌等曰:“夫人臣之对帝王,多顺从而不逆,甘 言以取容。朕今发问,不得有隐,宜以次言朕过失。”长孙无忌、唐俭等皆曰: “陛下圣化道致太平,以臣观之,不见其失。”黄门侍郎刘洎对曰:“陛下拨乱 创业,实功高万古,诚如无忌等言。然顷有人上书,辞理不称者,或对面穷诘, 无不惭退。恐非奖进言者。”太宗曰:“此言是也,当为卿改之。” 太宗尝怒苑西监穆裕,命於朝堂斩之,时高宗为皇太子,遽犯颜进谏,太宗 意乃解。司徒长孙无忌曰:“自古太子之谏,或乘间从容而言。今陛下发天威之 怒,太子申犯颜之谏,诚古今未有。”太宗曰:“夫人久相与处,自然染习。自 朕御天下,虚心正直,即有魏徵朝夕进谏,自徵云亡,刘洎、岑文本、马周、褚 遂良等继之。皇太子幼在朕膝前,每见朕心说谏者,因染以成性,故有今日之谏。” 卷二 直谏(附。凡十章) 贞观二年,隋通事舍人郑仁基女年十六七,容色绝姝,当时莫及。文德皇后 访求得之,请备嫔御。太宗乃聘为充华。诏书已出,策使未发。魏徵闻其已许嫁 陆氏,方遽进而言曰:“陛下为人父母,抚爱百姓,当忧其所忧,乐其所乐。自 古有道之主,以百姓之心为心,故君处台榭,则欲民有栋宇之安;食膏粱,则欲 民无饥寒之患;顾嫔御,则欲民有室家之欢。此人主之常道也。今郑氏之女,久 已许人,陛下取之不疑,无所顾问,播之四海,岂为民父母之道乎?臣传闻虽或 未的,然恐亏损圣德,情不敢隐。君举必书,所愿特留神虑。”太宗闻之大惊, 手诏答之,深自克责,遂停策使,乃令女还旧夫。左仆射房玄龄、中书令温彦博、 礼部尚书王珪、御史大夫韦挺等云:“女適陆氏,无显然之状,大礼既行,不可 中止。”又陆氏抗表云:“某父康在日,与郑家往还,时相赠遗资财,初无婚姻 交涉亲戚。”并云:“外人不知,妄有此说。”大臣又劝进。太宗於是颇以为疑, 问徵曰:“群臣或顺旨,陆氏何为过尔分疏?”徵曰:“以臣度之,其意可识, 将以陛下同於太上皇。”太宗曰:“何也?”徵曰:“太上皇初平京城,得辛处 俭妇,稍蒙宠遇。处俭时为太子舍人,太上皇闻之不悦,遂令出东宫为万年县, 每怀战惧,常恐不全首领。陆爽以为陛下今虽容之,恐后阴加谴谪,所以反覆自 陈,意在於此,不足为怪。”太宗笑曰:“外人意见,或当如此。然朕之所言, 未能使人必信。”乃出敕曰:“今闻郑氏之女,先已受人礼聘,前出文书之日, 事不详审,此乃朕之不是,亦为有司之过。授充华者宜停。”时莫不称叹! 贞观三年,诏关中免二年租税,关东给复一年。寻有敕:已役已纳,并遣输 纳,明年总为准折。给事中魏徵上书曰:“伏见八月九日诏书,率土皆给复一年。 老幼相欢,或歌且舞。又闻有敕,丁已配役,即令役满折造,馀物亦遣输了,待 明年总为准折。道路之人,咸失所望。此诚平分百姓,均同七子。但下民难与图 始,日用不足,皆以国家追悔前言,二三其德。臣窃闻之,天之所辅者仁,人之 所助者信。今陛下初膺大宝,亿兆观德。始发大号,便有二言。生八表之疑心, 失四时之大信。纵国家有倒悬之急,犹必不可。况以泰山之安,而辄行此事!为 陛下为此计者,於财利小益,於德义大损。臣诚智识浅短,窃为陛下惜之。伏愿 少览臣言,详择利益。冒昧之罪。臣所甘心。” 简点使右仆射封德彝等,并欲中男十八已上,简点入军。敕三四出,徵执奏 以为不可。德彝重奏:“今见简点者云,次男内大有壮者。”太宗怒,乃出敕: “中男已上,虽未十八,身形壮大,亦取。”徵又不从,不肯署敕。太宗召徵及 王珪,作色而待之,曰:“中男若实小,自不点入军。若实大,亦可简取。於君 何嫌?过作如此固执,朕不解公意!”徵正色曰:“臣闻竭泽取鱼,非不得鱼, 明年无鱼。焚林而畋,非不获兽,明年无兽。若次男已上,尽点入军,租赋杂徭, 将何取给?且比年国家卫士,不堪攻战。岂为其少,但为礼遇失所,遂使人无斗 心。若多点取人,还充杂使,其数虽众,终是无用。若精简壮健,遇之以礼,人 百其勇,何必在多?陛下每云,我之为君,以诚信待物,欲使官人百姓,并无矫 伪之心。自登极已来,大事三数件,皆是不信,复何以取信於人?”太宗愕然曰: “所云不信,是何等也?”徵曰:“陛下初即位,诏书曰:‘逋私宿债,欠负官 物,并悉原免。’即令所司,列为事条,秦府国司,亦非官物,陛下自秦王为天 子,国司不为官物,其馀物复何所有?又关中免二年租调,关外给复一年。百姓 蒙恩,无不欢悦。更有敕旨:‘今年白丁多已役讫,若从此放免,并是虚荷国恩, 若已折已输,令总纳取了,所免者皆以来年为始。’散还之后,方更徵收,百姓 之心,不能无怪,已徵得物,便点入军,来年为始,何以取信?又共理所寄,在 於刺史、县令,常年貌税,并悉委之。至於简点,即疑其诈伪。望下诚信,不亦 难乎?”太宗曰:“我见君固执不已,疑君蔽此事。今论国家不信,乃人情不通。 我不寻思,过亦深矣。行事往往如此错失,若为致理?”乃停中男,赐金瓮一口, 赐珪绢五十匹。 贞观五年,持书侍御史权万纪、侍御史李仁发,俱以告讦谮毁,数蒙引见, 任心弹射,肆其欺罔,令在上震怒,臣下无以自安。内外知其不可,而莫能论诤。 给事中魏徵正色而奏之曰:“权万纪、李仁发并是小人,不识大体,以谮毁为是, 告讦为直,凡所弹射,皆非有罪。陛下掩其所短,收其一切。乃骋其奸计,附下 罔上,多行无礼,以取强直之名。诬房玄龄,斥退张亮,无所肃厉,徒损圣明。 道路之人,皆兴谤议。臣伏度圣心,必不以为谋虑深长,可委以栋梁之任,将以 其无所避忌,欲以警厉群臣。若信狎回邪,犹不可以小谋大,群臣素无矫伪,空 使臣下离心。以玄龄、亮之徒,犹不可得伸其枉直,其馀疏贱,孰能免其欺罔? 伏愿陛下留意再思。自驱使二人以来,有一弘益,臣即甘心斧钺,受不忠之罪。 陛下纵未能举善以崇德,岂可进奸而自损乎?”太宗欣然纳之,赐徵绢五百匹。 其万纪又奸状渐露,仁发亦解黜,万纪贬连州司马。朝廷咸相庆贺焉。 贞观六年,有人告尚书右丞魏徵,言其阿党亲戚。太宗使御史大夫温彦博案 验其事,乃言者不直。彦博奏称,徵既为人所道,虽在无私,亦有可责。遂令彦 博谓徵曰:“尔谏正我数百条,岂以此小事,便损众美。自今已后,不得不存形 迹。”居数日,太宗问徵曰:“昨来在外,闻有何不是事?”徵曰:“前日令彦 博宣敕语臣云:‘因何不存形迹?’此言大不是。臣闻君臣同气,义均一体。未 闻不存公道,惟事形迹。若君臣上下,同遵此路,则邦国之兴丧,或未可知!” 太宗矍然改容曰:“前发此语,寻已悔之。实大不是,公亦不得遂怀隐避。”徵 乃拜而言曰:“臣以身许国,直道而行,必不敢有所欺负。但愿陛下使臣为良臣, 勿使臣为忠臣。”太宗曰:“忠良有异乎?”徵曰:“良臣使身获美名,君受显 号。子孙传世,福禄无疆。忠臣身受诛夷,君陷大恶。家国并丧,独有其名。以 此而言,相去远矣。”太宗曰:“君但莫违此言,我必不忘社稷之计。”乃赐绢 二百匹。 贞观六年,匄奴克平,远夷入贡,符瑞日至,年穀频登。岳牧等屡请封禅, 群臣等又称述功德,以为“时不可失,天不可违,今行之,臣等犹谓其晚”。惟 魏徵以为不可。太宗曰:“朕欲得卿直言之,勿有所隐。朕功不高耶?”曰: “高矣。”“德未厚耶?”曰:“厚矣。”“华夏未安耶?”曰:“安矣。” “远夷未慕耶?”曰:“慕矣”“符瑞未至耶?”曰:“至矣。”“年穀未登耶?” 曰:“登矣。”“然则何为不可?”对曰:“陛下功高矣,民未怀惠。德厚矣, 泽未旁流。华夏安矣,未足以供事。远夷慕矣,无以供其求。符瑞虽臻,而罻罗 犹密。积岁丰稔,而仓廪尚虚。此臣所以窃谓未可。臣未能远譬,且借近喻於人。 有人长患疼痛,不能任持,疗理且愈,皮骨仅存,便欲负一石米,日行百里,必 不可得。隋氏之乱,非止十年。陛下为之良医,除其疾苦,虽已乂安,未甚充实, 告成天地,臣窃有疑。且陛下东封,万国咸萃,要荒之外,莫不奔驰。今自伊、 洛之东,暨乎海、岱,萑莽巨泽,茫茫千里,人烟断绝,鸡犬不闻,道路萧条, 进退艰阻。宁可引彼戎狄,示以虚弱?竭财以赏,未厌远人之望;加年给复,不 偿百姓之劳。或遇水旱之灾,风雨之变,庸夫邪议,悔不可追。岂独臣之诚恳, 亦有舆人之论。”太宗称善,於是乃止。 贞观七年,蜀王妃父杨誉,在省竞婢,都官郎中薛仁方留身勘问,未及予夺。 其子为千牛,於殿庭陈诉,云:“五品以上非反逆不合留身,以是国亲,故生节 目,不肯决断,淹留岁月。”太宗闻之,怒曰:“知是我亲戚,故作如此艰难。” 即令杖仁方一百,解所任官。魏徵进曰:“城狐社鼠皆微物,为其有所凭恃,故 除之犹不易。况世家贵戚,旧号难理,汉、晋以来,不能禁御,武德之中,已多 骄纵,陛下登极,方始萧条。仁方既是职司,能为国家守法,岂可枉加刑罚,以 成外戚之私乎!此源一开,万端争起,后必悔之,将无所及。自古能禁断此事, 惟陛下一人。备豫不虞,为国常道。岂可以水未横流,便欲自毁隄防?臣窃思 度,未见其可。”太宗曰:“诚如公言,乡者不思。然仁方辄禁不言,颇是专权, 虽不合重罪,宜少加惩肃。”乃令杖二十而赦之。 贞观八年,左仆射房玄龄、右仆射高士廉於路逢少府监窦德素,问北门近来 更何营造。德素以闻。太宗乃谓玄龄曰:“君但知南衙事,我北门少有营造,何 预君事?”玄龄等拜谢。魏徵进曰:“臣不解陛下责,亦不解玄龄、士廉拜谢。 玄龄既任大臣,即陛下股肱耳目,有所营造,何容不知?责其访问官司,臣所不 解。且所为有利害,役工有多少,陛下所为善,当助陛下成之,所为不是,虽营 造,当奏陛下罢之。此乃君使臣、臣事君之道。玄龄等问既无罪,而陛下责之, 臣所不解;玄龄等不识所守,但知拜谢,臣亦不解。”太宗深愧之。 贞观十年,越王,长孙皇后所生,太子介弟,聪明绝伦,太宗特所宠异。或 言三品以上,皆轻蔑王者,意在谮侍中魏徵等,以激上怒。上御齐政殿,引三品 已上入坐定,大怒作色而言曰:“我有一言,向公等道。往前天子,即是天子。 今时天子,非天子耶?往年天子儿,是天子儿。今日天子儿,非天子儿耶?我见 隋家诸王,达官已下,皆不免被其踬顿。我之儿子,自不许其纵横,公等所容易 过,得相共轻蔑。我若纵之,岂不能踬顿公等!”玄龄等战栗,皆拜谢。徵正色 而谏曰:“当今群臣,必无轻蔑越王者。然在礼,臣、子一例,《传》称,王人 虽微,列於诸侯之上。诸侯用之为公,即是公;用之为卿,即是卿。若不为公卿, 即下士於诸侯也。今三品已上,列为公卿,并天子大臣,陛下所加敬异。纵其小 有不是,越王何得辄加折辱?若国家纪纲废坏,臣所不知。以当今圣明之时,越 王岂得如此。且隋高祖不知礼义,宠树诸王,使行无礼,寻以罪黜,不可为法, 亦何足道?”太宗闻其言,喜形於色,谓群臣曰:“凡人言语理到,不可不伏。 朕之所言,当身私爱。魏徵所论,国家大法。朕乡者忿怒,自谓理在不疑。及见 魏徵所论,始觉大非道理。为人君言,何可容易!”召玄龄等而切责之,赐徵绢 一千匹。 贞观十一年,所司奏凌敬乞贪之状。太宗责侍中魏徵等滥进人。徵曰:“臣 等每蒙顾问,常具言其长短。有学识,强谏诤,是其所长。爱生活,好经营,是 其所短。今凌敬为人作碑文,教人读《汉书》,因兹附托,回易求利,与臣等所 说不同。陛下未用其长,惟见其短,以为臣等欺罔,实不敢心伏。”太宗纳之。 贞观十二年,太宗谓魏徵曰:“比来所行得失政化,何如往前?”对曰: “若恩威所加,远夷朝贡,比於贞观之始,不可等级而言。若德义潜通,民心悦 服,比於贞观之初,相去又甚远。”太宗曰:“远夷来服,应由德义所加。往前 功业,何因益大?”徵曰:“昔者四方未定,常以德义为心,旋以海内无虞,渐 加骄奢自溢。所以功业虽盛,终不如往初。”太宗又曰:“所行比往前何为异?” 徵曰:“贞观之初,恐人不言,导之使谏。三年已后,见人谏,悦而从之。一二 年来,不悦人谏,虽勉强听受,而意终不平,谅有难色。”太宗曰:“於何事如 此?”对曰:“即位之初,处元律师死罪,孙伏伽谏曰:‘法不至死,无容滥加 酷罚。’遂赐以兰陵公主园,直钱百万。人或曰:‘所言乃常事,而所赏太厚。’ 答曰:‘我即位来,未有谏者,所以赏之。’此导之使言。也徐州司户柳雄於隋 资妄加阶级。人有告之者,陛下令其自首,不首与罪。遂固言是实,竟不肯首。 大理推得其伪,将处雄死罪,少卿戴胄奏法止合徒。陛下曰:‘我已与其断当讫, 但当与死罪。’胄曰:‘陛下既不然,即付臣法司。罪不合死,不可酷滥。’陛 下作色遣杀,胄执之不已,至於四五,然后赦之。乃谓法司曰:‘但能为我如此 守法,岂畏滥有诛夷。’此则悦以从谏也。往年陕县丞皇甫德参上书大忤圣旨, 陛下以为讪谤。臣奏称上书不激切,不能起人主意,激切即似讪谤。于时虽从臣 言,赏物二十段,意甚不平,难於受谏也。”太宗曰:“诚如公言,非公无能道 此者。人皆苦不自觉,公向未道时,都自谓所行不变。及见公论说,过失堪惊。 公但存此心,朕终不违公语。” 卷三 君臣鉴戒第六(凡七章) 贞观三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君臣本同治乱,共安危,若主纳忠谏,臣进直 言,斯故君臣合契,古来所重。若君自贤,臣不匡正,欲不危亡,不可得也。君 失其国,臣亦不能独全其家。至如隋炀帝暴虐,臣下钳口,卒令不闻其过,遂至 灭亡,虞世基等寻亦诛死。前事不远,朕与卿等可得不慎,无为后所嗤!” 贞观四年,太宗论隋日。魏徵对曰:“臣往在隋朝,会闻有盗发,炀帝令於 士澄捕逐。但有疑似,苦加拷掠,枉承贼者二千馀人,并令同日斩决。大理丞张 元济怪之,试寻其状,乃有六七人,盗发之日,先禁他所,被放才出,亦遭推勘, 不胜苦痛,自诬行盗。元济因此更事究寻,二千人内惟九人逗遛不明。官人有谙 识者,就九人内四人非贼。有司以炀帝已令斩决,遂不执奏,并杀之。”太宗曰: “非是炀帝无道,臣下亦不尽心,须相匡谏,不避诛戮,岂得惟行谄佞,苟求悦 誉。君臣如此,何得不败?朕赖公等共相辅佐,遂令囹圄空虚,愿公等善始克终, 恒如今日!” 贞观六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闻周、秦初得天下,其事不异。然周则惟善 是务,积功累德,所以能保八百之基。秦乃恣其奢淫,好行刑罚,不过二世而灭。 岂非为善者福祚延长,为恶者降年不永?朕又闻桀、纣,帝王也,以匹夫比之, 则以为辱。颜、闵匹夫也,以帝王比之,则以为荣。此亦帝王深耻也。朕每将此 事以为鉴戒,常恐不逮,为人所笑。”魏徵对曰:“臣闻鲁哀公谓孔子曰:‘有 人好忘者,移宅乃忘其妻。’孔子曰:‘又有好忘甚於此者,丘见桀、纣之君乃 忘其身。’愿陛下每以此为虑,庶免后人笑尔!” 贞观十四年,太宗以高昌平,召侍臣赐宴於两仪殿,谓房玄龄曰:“高昌若 不失臣礼,岂至灭亡?朕平此一国,甚怀危惧,惟当戒骄逸以自防,纳忠謇以自 正。黜邪佞,用贤良,不以小人之言而议君子,以此慎守,庶几於获安也。”魏 徵进曰:“臣观古来帝王拨乱创业,必自戒慎,采刍荛之议,从忠谠之言。天下 既安,则恣情肆欲,甘乐谄谀,恶闻正谏。张子房,汉王计画之臣,及高祖为天 子,将废嫡立庶,子房曰:‘今日之事,非口舌所能争也。’终不敢复有开说。 况陛下功德之盛,以汉祖方之,彼不足准。即位十有五年,圣德光被,今又平殄 高昌。屡以安危系意,方欲纳用忠良,开直言之路,天下幸甚。昔齐桓公与管仲、 鲍叔牙、宁戚四人饮,桓公谓叔牙曰:‘盍起为寡人寿乎?’叔牙奉觞而起曰: ‘愿公无忘出在莒时,使管仲无忘束缚於鲁时,使宁戚无忘饭牛车下时。’桓公 避席而谢曰:‘寡人与二大夫能无忘夫子之言,则社稷不危矣!’”太宗谓徵曰: “朕必不敢忘布衣时,公不得忘叔牙之为人也。” 贞观十四年,特进魏徵上疏曰: 臣闻君为元首,臣作股肱,齐契同心,合而成体,体或不备,未有成人。然 则首虽尊高。必资手足以成体,君虽明哲,必藉股肱以致治。《礼》云:“民以 君为心,君以民为体,心庄则体舒,心肃则容敬。”《书》云:“元首明哉,股 肱良哉,庶事康哉。”“元首丛脞哉,股肱惰哉,万事堕哉。”然则委弃股肱, 独任胸臆,具体成理,非所闻也。 夫君臣相遇,自古为难。以石投水,千载一合,以水投石,无时不有。其能 开至公之道,申天下之用,内尽心膂,外竭股肱,和若盐梅,固同金石者,非惟 高位厚秩,在於礼之而已。昔周文王游於凤皇之墟,袜系解,顾左右莫可使者, 乃自结之。岂周文之朝尽为俊乂,圣明之代独无君子者哉?但知与不知,礼与不 礼耳!是以伊尹,有莘之媵臣,韩信,项氏之亡命,殷汤致礼,定王业於南巢, 汉祖登坛,成帝功於垓下。若夏桀不弃於伊尹,项羽垂恩於韩信,宁肯败已成之 国为灭亡之虏乎?又微子,骨肉也,受茅土於宋,箕子,良臣也,陈《洪范》於 周。仲尼称其仁,莫有非之者。《礼记》称:“鲁穆公问於子思曰:‘为旧君反 服,古欤?’子思曰:‘古之君子,进人以礼,退人以礼,故有旧君反服之礼也。 今之君子,进人若将加诸膝,退人若将队诸渊。毋为戎首,不亦善乎,又何反服 之礼之有?’”齐景公问於晏子曰:“忠臣之事君如之何?”晏子对曰:“有难 不死,出亡不送。”公曰:“裂地以封之,疏爵而待之,有难不死,出亡不送, 何也?”晏子曰:“言而见用,终身无难,臣何死焉?谏而见纳,终身不亡,臣 何送焉?若言不见用,有难而死,是妄死也。谏不见纳,出亡而送,是诈忠也。” 《春秋左氏传》曰:“崔杼弑齐庄公,晏子立於崔氏之门外,其人曰:‘死乎?’ 曰:‘独吾君也乎哉!吾死也?’曰:‘行乎?’曰:‘吾罪也乎哉!吾亡也? 故君为社稷死,则死之,为社稷亡,则亡之。若为己死,为己亡,非其亲暱, 谁敢任之。’门启而入,枕尸股而哭,兴,三踊而出。”孟子曰:“君视臣如手 足,臣视君如腹心;君视臣如犬马,臣视君如国人;君视臣如粪土,臣视君如寇 雠。”虽臣之事君无二志,至於去就之节,当缘恩之厚薄,然则为人主者,安可 以无礼於下哉! 窃观在朝群臣,当主枢机之寄者,或地邻秦、晋,或业与经纶,并立事立功, 皆一时之选,处之衡轴,为任重矣。任之虽重,信之未笃,则人或自疑。人或自 疑,则心怀苟且。心怀苟且,则节义不立。节义不立,则名教不兴。名教不兴, 而可与固太平之基,保七百之祚,未之有也。又闻国家重惜功臣,不念旧恶,方 之前圣,一无所间。然但宽於大事,急於小罪,临时责怒,未免爱憎之心,不可 以为政。君严其禁,臣或犯之,况上启其源,下必有甚,川壅而溃,其伤必多, 欲使凡百黎元,何所措其手足!此则君开一源,下生百端之变,无不乱者也。 《礼记》曰:“爱而知其恶,憎而知其善。”若憎而不知其善,则为善者必惧。 爱而不知其恶,则为恶者实繁。《诗》曰:“君子如怒,乱庶遄沮。”然则古人 之震怒,将以惩恶,当今之威罚,所以长奸,此非唐、虞之心也,非禹、汤之事 也。《书》曰:“抚我则后,虐我则雠。”荀卿子曰:“君,舟也。民,水也。 水所以载舟,亦所以覆舟。”故孔子曰:“鱼失水则死,水失鱼犹为水也。”故 唐、虞战战栗栗,日慎一日。安可不深思之乎?安可不熟虑之乎? 夫委大臣以大体,责小臣以小事,为国之常也,为治之道也。今委之以职, 则重大臣而轻小臣;至於有事,则信小臣而疑大臣。信其所轻,疑其所重,将求 至治岂可得乎?又政贵有恒,不求屡易。今或责小臣以大体,或责大臣以小事, 小臣乘非所据,大臣失其所守,大臣或以小过获罪,小臣或以大体受罚。职非其 位,罚非其辜,欲其无私,求其尽力,不亦难乎?小臣不可委以大事,大臣不可 责以小罪。任以大官,求其细过,刀笔之吏,顺旨承风,舞文弄法,曲成其罪。 自陈也,则以为心不伏辜;不言也,则以为所犯皆实。进退惟谷,莫能自明,则 苟求免祸。大臣苟免,则谲诈萌生。谲诈萌生,则矫伪成俗。矫伪成俗,则不可 以臻至治矣! 又委任大臣,欲其尽力,每官有所避忌不言,则为不尽。若举得其人,何嫌 於故旧。若举非其任,何贵於疏远。待之不尽诚信,何以责其忠恕哉!臣虽或有 失之,君亦未为得也。夫上之不信於下,必以为下无可信矣。若必下无可信,则 上亦有可疑矣!《礼》曰:“上人疑,则百姓惑。下难知,则君长劳。”上下相 疑,则不可以言至治矣。当今群臣之内,远在一方,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,臣窃 思度,未见其人。夫以四海之广,士庶之众,岂无一二可信之人哉?盖信之则无 不可,疑之则无可信者,岂独臣之过乎?夫以一介庸夫结为交友,以身相许,死 且不渝,况君臣契合,寄同鱼水。若君为尧、舜,臣为稷、契,岂有遇小事则变 志,见小利则易心哉!此虽下之立忠未有明著,亦由上怀不信,待之过薄之所致 也。岂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乎?以陛下之圣明,以当今之功业,诚能博求时 俊,上下同心,则三皇可追而四,五帝可俯而六矣。夏、殷、周、汉,夫何足数。” 太宗深嘉纳之。 贞观十六年,太宗问特进魏徵曰:“朕克己为政,仰企前烈。至於积德、累 仁、丰功、厚利,四者常以为称首,朕皆庶几自勉。人苦不能自见,不知朕之所 行,何等优劣?”徵对曰:“德、仁、功、利,陛下兼而行之。然则内平祸乱, 外除戎狄,是陛下之功。安诸黎元,各有生业,是陛下之利。由此言之,功利居 多,惟德与仁,愿陛下自强不息,必可致也。” 贞观十七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自古草创之主,至于子孙多乱,何也?”司 空房玄龄曰:“此为幼主生长深宫,少居富贵,未尝识人间情伪,理国安危,所 以为政多乱。”太宗曰:“公意推过於主,朕则归咎於臣。夫功臣子弟多无才行, 藉祖父资荫遂处大官,德义不修,奢纵是好。主既幼弱,臣又不才,颠而不扶, 岂能无乱?隋炀帝录宇文述在藩之功,擢化及於高位,不思报效,翻行弑逆。此 非臣下之过欤?朕发此言,欲公等戒勖子弟,使无愆过,即家国之庆也。”太宗 又曰:“化及与玄感,即隋大臣受恩深者子孙,皆反,其故何也?”岑文本对曰: “君子乃能怀德荷恩,玄感、化及之徒,并小人也。古人所以贵君子而贱小人。” 太宗曰:“然。” 卷三 择官第七(凡十一章) 贞观元年,太宗谓房玄龄等曰:“致治之本,惟在於审。量才授职,务省官 员。故《书》称:‘任官惟贤才。’又云:‘官不必备,惟其人。’若得其善者, 虽少亦足矣。其不善者,纵多亦奚为?古人亦以官不得其才,比於画地作饼,不 可食也。《诗》曰:‘谋夫孔多,是用不就。’又孔子曰:‘官事不摄,焉得俭?’ 且‘千羊之皮,不如一狐之腋。’此皆载在经典,不能具道。当须更并省官员, 使得各当所任,则无为而治矣。卿宜详思此理,量定庶官员位。”玄龄等由是所 置文武总六百四十员。太宗从之,因谓玄龄曰:“自此傥有乐工杂类,假使术逾 侪辈者,只可特赐钱帛以赏其能,必不可超授官爵,与夫朝贤君子比肩而立,同 坐而食,遗诸衣冠以为耻累。” 贞观二年,太宗谓房玄龄、杜如晦曰:“公为仆射,当助朕忧劳,广闻耳目, 求访贤哲。比闻公等听受辞讼,日有数百。此则读符牒不暇,安能助朕求贤哉?” 因敕尚书省,细碎务皆付左右丞,惟冤滞大事合闻奏者,关於仆射。 贞观二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每夜恒思百姓间事,或至夜半不寐。惟恐都 督、刺史堪养百姓以否。故於屏风上录其姓名,坐卧恒看,在官如有善事,亦具 列於名下。朕居深宫之中,视听不能及远,所委者惟都督、刺史,此辈实治乱所 系,尤须得人。” 贞观二年,太宗谓右仆射封德彝曰:“致安之本,惟在得人。比来命卿举贤, 未尝有所推荐。天下事重,卿宜分朕忧劳,卿既不言,朕将安寄?”对曰:“臣 愚岂敢不尽情,但今未见有奇才异能。”太宗曰:“前代明王使人如器,皆取士 於当时,不借才於异代。岂得待梦傅说,逢吕尚,然后为政乎?且何代无贤,但 患遗而不知耳!”德彝惭赧而退。 贞观三年,太宗谓吏部尚书杜如晦曰:“比见吏部择人,惟取其言词刀笔, 不悉其景行。数年之后,恶迹始彰,虽加刑戮,而百姓已受其弊。如何可获善人?” 如晦对曰:“两汉取人,皆行著乡闾,州郡贡之,然后入用,故当时号为多士。 今每年选集,向数千人,厚貌饰词,不可知悉,选司但配其阶品而已。铨简之理, 实所未精,所以不能得才。”太宗乃将依汉时法令,本州辟召,会功臣等将行世 封事,遂止。 贞观六年,太宗谓魏徵曰:“古人云,王者须为官择人,不可造次即用。朕 今行一事,则为天下所观;出一言,则为天下所听。用得正人,为善者皆劝;误 用恶人,不善者竞进。赏当其劳,无功者自退;罚当其罪,为恶者戒惧。故知赏 罚不可轻行,用人弥须慎择。”徵对曰:“知人之事,自古为难,故考绩黜陟, 察其善恶。今欲求人,必须审访其行。若知其善,然后用之。设令此人不能济事, 只是才力不及,不为大害。误用恶人,假令强干,为害极多。但乱世惟求其才, 不顾其行。太平之时,必须才行俱兼,始可任用。” 贞观十一年,侍御史马周上疏曰:“治天下者以人为本。欲令百姓安乐,惟 在刺史、县令。县令既众,不能皆贤,若每州得良刺史,则合境苏息。天下刺史 悉称圣意,则陛下可端拱岩廊之上,百姓不虑不安。自古郡守、县令,皆妙选贤 德,欲有迁擢为将相,必先试以临人,或从二千石入为丞相及司徒、太尉者。朝 廷必不可独重内臣,外刺史、县令,遂轻其选。所以百姓未安,殆由於此。”太 宗因谓侍臣曰:“刺史朕当自简择;县令诏京官五品已上,各举一人。” 贞观十一年,治书侍御史刘洎以为左右丞宜特加精简,上疏曰:“臣闻尚书 万机,实为政本,伏寻此选,授任诚难。是以八座比於文昌,二丞方於管辖,爰 至曹郎,上应列宿,苟非称职,窃位兴讥。伏见比来尚书省诏敕稽停,文案壅滞, 臣诚庸劣,请述其源。贞观之初,未有令、仆,于时省务繁杂,倍多於今。而左 丞戴胄,右丞魏徵,并晓达吏方,质性平直,事应弹举,无所回避,陛下又假以 恩慈,自然肃物。百司匪懈,抑此之由。及杜正伦续任右丞,颇亦厉下。比者纲 维不举,并为勋亲在位,器非其任,功势相倾。凡在官寮,未循公道,虽欲自强, 先惧嚣谤。所以郎中予夺,惟事谘禀;尚书依违,不能断决。或紏弹闻奏,故 事稽延,案虽理穷,仍更盘下。去无程限,来不责迟,一经出手,便涉年载。或 希旨失情,或避嫌抑理。勾司以案成为事了,不究是非;尚书用便僻为奉公,莫 论当否。互相姑息,惟事弥缝。且选众授能,非才莫举,天工人代,焉可妄加? 至於懿戚元勋,但宜优其礼秩,或年高及耄,或积病智昏,既无益於时宜,当置 之以闲逸。久妨贤路,殊为不可。将救兹弊,且宜精简尚书左右丞及左右郎中。 如并得人,自然纲维备举,亦当矫正趋竞,岂惟息其稽滞哉!”疏奏。寻以洎为 尚书左丞。 贞观十三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闻太平后必有大乱,大乱后必有太平。大 乱之后,即是太平之运也。能安天下者,惟在用得贤才。公等既不知贤,朕又不 可遍识。日复一日,无得人之理。今欲令人自举,於事何如?”魏徵对曰: “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。知人既以为难,自知诚亦不易。且愚暗之人,皆矜能伐 善,恐长浇竞之风,不可令其自举。” 贞观十四年,特进魏徵上疏曰: 臣闻知臣莫若君,知子莫若父。父不能知其子,则无以睦一家;君不能知其 臣,则无以齐万国。万国咸宁,一人有庆,必藉忠良作弼,俊乂在官,则庶绩其 凝,无为而化矣。故尧、舜、文、武见称前载,咸以知人则哲,多士盈朝,元、 凯翼巍巍之功,周、召光焕乎之美。然则四岳、九官、五臣、十乱,岂惟生之於 曩代,而独无於当今者哉?在乎求与不求,好与不好耳!何以言之?夫美玉明珠, 孔翠犀象,大宛之马,西旅之獒,或无足也,或无情也,生於八荒之表,涂遥万 里之外,重译入贡,道路不绝者,何哉?盖由乎中国之所好也。况从仕者怀君之 荣,食君之禄,率之以义,将何往而不至哉?臣以为与之为孝,则可使同乎会参、 子骞矣。与之为忠,则可使同乎龙逄、比干矣。与之为信,则可使同乎尾生、展 禽矣。与之为廉,则可使同乎伯夷、叔齐矣。 然而今之群臣,罕能贞白卓异者,盖求之不切,励之未精故也。若勖之以公 忠,期之以远大,各有职分,得行其道。贵则观其所举,富则观其所养,居则观 其所好,习则观其所言,穷则观其所不受,贱则观其所不为。因其材以取之,审 其能以任之,用其所长,揜其所短。进之以六正,戒之以六邪,则不严而自励, 不劝而自勉矣。故《说苑》曰:“人臣之行,有六正六邪。行六正则荣,犯六邪 则辱。何谓六正?一曰,萌芽未动,形兆未见,昭然独见存亡之机,得失之要, 预禁乎未然之前,使主超然立乎显荣之处,如此者,圣臣也。二曰,虚心尽意, 日进善道,勉主以礼义,谕主以长策,将顺其美,匡救其恶,如此者,良臣也。 三曰,夙兴夜寐,进贤不懈,数称往古之行事,以厉主意,如此者,忠臣也。四 曰,明察成败,早防而救之,塞其间,绝其源,转祸以为福,使君终以无忧,如 此者,智臣也。五曰,守文奉法,任官职事,不受赠遗,辞禄让赐,饮食节俭, 如此者,贞臣也。六曰,家国昏乱,所为不谀,敢犯主之严颜,面言主之过失, 如此者,直臣也。是谓六正。何谓六邪?一曰,安官食禄,不务公事,与代浮沉, 左右观望,如此者,具臣也。二曰,主所言皆曰善,主所为皆曰可,隐而求主之 所好而进之,以快主之耳目,偷合苟容,与主为乐,不顾其后害,如此者,谀臣 也。三曰,内实险诐,外貌小谨,巧言令色,妒善嫉贤,所欲进,则明其美、 隐其恶,所欲退,则明其过、匿其美,使主赏罚不当,号令不行,如此者,奸臣 也。四曰,智足以饰非,辩足以行说,内离骨肉之亲,外构朝廷之乱,如此者, 谗臣也。五曰,专权擅势,以轻为重,私门成党,以富其家,擅矫主命,以自贵 显,如此者,贼臣也。六曰,谄主以佞邪,陷主於不义,朋党比周,以蔽主明, 使白黑无别,是非无间,使主恶布於境内,闻於四邻,如此者,亡国之臣也。是 谓六邪。贤臣处六正之道,不行六邪之术,故上安而下治。生则见乐,死则见思, 此人臣之术也。”《礼记》曰:“权衡诚悬,不可欺以轻重。绳墨诚陈,不可欺 以曲直。规矩诚设,不可欺以方圆。君子审礼,不可诬以奸诈。”然则臣之情伪, 知之不难矣。又设礼以待之,执法以御之,为善者蒙赏,为恶者受罚,安敢不企 及乎?安敢不尽力乎? 国家思欲进忠良,退不肖,十有馀载矣,徒闻其语,不见其人,何哉?盖言 之是也,行之非也。言之是,则出乎公道,行之非,则涉乎邪径。是非相乱,好 恶相攻。所爱虽有罪,不及於刑。所恶虽无辜,不免於罚。此所谓爱之欲其生, 恶之欲其死者也。或以小恶弃大善,或以小过忘大功。此所谓君之赏不可以无功 求,君之罚不可以有罪免者也。赏不以劝善,罚不以惩恶,而望邪正不惑,其可 得乎?若赏不遗疏远,罚不阿亲贵,以公平为规矩,以仁义为准绳,考事以正其 名,循名以求其实,则邪正莫隐,善恶自分。然后取其实,不尚其华,处其厚, 不居其薄,则不言而化,期月而可知矣!若徒爱美锦,而不为民择官。有至公之 言,无至公之实,爱而不知其恶,憎而遂忘其善。徇私情以近邪佞,背公道而远 忠良,则虽夙夜不怠,劳神苦思,将求至理,不可得也。 书奏,甚嘉纳之。 贞观二十一年,太宗在翠微宫,授司农卿李纬户部尚书。房玄龄是时留守京 城。会有自京师来者,太宗问曰:“玄龄闻李纬拜尚书,如何?”对曰:“但云 ‘李纬大好髭须’,更无他语。”由是改授洛州刺史。 卷三 封建第八(凡二章) 贞观元年,封中书令房玄龄为邗国公,兵部尚书杜如晦为蔡国公,吏部尚书 长孙无忌为齐国公,并为第一等,食邑实封一千三百户。皇从父淮安王神通上言: “义旗初起,臣率兵先至,今玄龄等刀笔之人,功居第一,臣窃不服。”太宗曰: “国家大事,惟赏与罚。赏当其劳,无功者自退。罚当其罪,为恶者咸惧。则知 赏罚不可轻行也。今计勋行赏,玄龄等有筹谋帷幄,画定社稷之功,所以汉之萧 何,虽无汗马,指踪推毂,故得功居第一。叔父於国至亲,诚无爱惜,但以不可 缘私滥与勋臣同赏矣!”由是诸功臣自相谓曰:“陛下以至公,赏不私其亲,吾 属何可妄诉。”初,高祖举宗正籍,弟侄、再从、三从孩童已上封王者数十人。 至是,太宗谓群臣曰:“自两汉已降,惟封子及兄弟,其疏远者,非有大功,如 汉之贾、泽,并不得受封。若一切封王,多给力役,乃至劳苦万姓,以养已之亲 属。”於是宗室先封郡王其间无功者,皆降为县公。 贞观十一年,太宗以周封子弟,八百馀年,秦罢诸侯,二世而灭,吕后欲危 刘氏,终赖宗室获安,封建亲贤,当是子孙长久之道。乃定制,以子弟荆州都督 荆王元景、安州都督吴王恪等二十一人,又以功臣司空赵州刺史长孙无忌、尚书 左仆射宋州刺史房玄龄等一十四人,并为世袭刺史。礼部侍郎李百药奏论駮世封 事曰: 臣闻经国庇民,王者之常制;尊主安上,人情之大方。思闻理定之规,以弘 长世之业,万古不易,百虑同归。然命历有馀促之殊,邦家有理乱之异。遐观载 籍,论之详矣。咸云周过其数,秦不及期,存亡之理,在於郡国。周氏以鉴夏、 殷之长久,遵皇王之并建,维城磐石,深根固本,虽王纲弛废,而枝干相持,故 使逆节不生,宗祀不绝。秦氏背师古之训,弃先王之道,践华恃险,罢侯置守, 子弟无尺土之邑,兆庶罕共治之忧,故一夫号呼而七庙隳圮。 臣以为自古皇王,君临宇内,莫不受命上玄,册名帝录,缔构遇兴王之运, 殷忧属启圣之期。虽魏武携养之资,汉高徒役之贱,非止意有觊觎,推之亦不能 去也。若其狱讼不归,菁华已竭,虽帝尧之光被四表,大舜之上齐七政,非止情 存揖让,守之亦不可焉!以放勋、重华之德,尚不能克昌厥后。是知祚之长短, 必在於天时,政或兴衰,有关於人事。隆周卜世三十,卜年七百,虽沦胥之道斯 极,而文、武之器尚存,斯龟鼎之祚,已悬定於杳冥也。至使南征不返,东迁避 逼,禋祀阙如,郊畿不守,此乃陵夷之渐,有累於封建焉。暴秦运距闰馀,数终 百六。受命之主,德异禹、汤,继世之君,才非启、诵。借使李斯、王绾之辈盛 开四履,将闾、子婴之徒俱启千乘,岂能逆帝子之勃兴,抗龙颜之基命者也! 然则得失成败,各有由焉。而著述之家,多守常辙,莫不情忘今古,理蔽浇 淳,欲以百王之季,行三代之法,天下五服之内,尽封诸侯,王畿千里之间,俱 为采地。是则以结绳之化行虞、夏之朝,用象刑之典治刘、曹之末,纪纲弛紊, 断可知焉。锲船求剑,未见其可;胶柱成文,弥多所惑。徒知问鼎请隧,有惧霸王 之师;白马素车,无复藩维之援。不悟望夷之衅,未堪羿、浞之灾;既罹高贵之 殃,宁异申、缯之酷。此乃钦明昏乱,自革安危,固非守宰公侯,以成兴废。且 数世之后,王室浸微,始自藩屏,化为仇敌。家殊俗,国异政,强陵弱,众暴寡, 疆场彼此,干戈侵伐。狐骀之役,女子尽髽;崤陵之师,只轮不反。斯盖略举一 隅,其馀不可胜数。陆士衡方规规然云:“嗣王委其九鼎,凶族据其天邑,天下 晏然,以治待乱。”何斯言之谬也!而设官分职,任贤使能,以循良之才,膺共 治之寄,刺举分竹,何世无人。至使地或呈祥,天不爱宝,民称父母,政比神明。 曹元首方区区然称:“与人共其乐者人必忧其忧,与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。” 岂容以为侯伯则同其安危,任之牧宰则殊其忧乐?何斯言之妄也! 封君列国,藉其门资,忘其先业之艰难,轻其自然之崇贵,莫不世增淫虐, 代益骄侈。离宫别馆,切汉凌云,或刑人力而将尽,或召诸侯而共乐。陈灵则君 臣悖礼,共侮徵舒;卫宣则父子聚麀,终诛寿、朔。乃云为己思治,岂若是乎? 内外群官,选自朝廷,擢士庶以任之,澄水镜以鉴之,年劳优其阶品,考绩明其 黜陟。进取事切,砥砺情深,或俸禄不入私门,妻子不之官舍。班条之贵,食不 举火;剖符之重,居惟饮水。南阳太守,弊布裹身;莱芜县长,凝尘生甑。专云 为利图物,何其爽欤!总而言之,爵非世及,用贤之路斯广;民无定主,附下之 情不固。此乃愚知所辨,安可惑哉?至如灭国弑君,乱常干纪,春秋二百年间, 略无宁岁。次睢咸秩,遂用玉帛之君;鲁道有荡,每等衣裳之会。纵使西汉哀、 平之际,东洛桓、灵之时,下吏淫暴,必不至此。为政之理,可以一言蔽焉。 伏惟陛下握纪御天,膺期启圣,救亿兆之焚溺,扫氛祲於寰区。创业垂统, 配二仪以立德;发号施令,妙万物而为言。独照神衷,永怀前古。将复五等而修 旧制,建万国以亲诸侯。窃以汉、魏以还,馀风之弊未尽;勋华既往,至公之道 斯乖。况晋氏失驭,宇县崩离;后魏乘时,华夷杂处。重以关河分阻,吴、楚悬 隔,习文者学长短从横之术,习武者尽干戈战争之心,毕为狙诈之阶,弥长浇浮 之俗。开皇在运,因藉外家。驱御群英,任雄猜之数;坐移明运,非克定之功。 年逾二纪,民不见德。及大业嗣立,世道交丧,一时人物,扫地将尽。虽天纵神 武,削平寇虐,兵威不息,劳止未康。 自陛下仰顺圣慈,嗣膺宝历,情深致治,综覈前王。虽至道无名,言象所纪, 略陈梗概,实所庶几。爱敬烝烝,劳而不倦,大舜之孝也。访安内竖,亲尝御膳, 文王之德也。每宪司谳罪,尚书奏狱,大小必察,枉直咸举,以断趾之法,易大 辟之刑,仁心隐恻,贯彻幽显,大禹之泣辜也。正色直言,虚心受纳,不简鄙讷, 无弃刍荛,帝尧之求谏也。弘奖名教,劝励学徒,既擢明经於青紫,将升硕儒於 卿相,圣人之善诱也。群臣以宫中暑湿,寝饍或乖,请移御高明,营一小阁。 遂惜十家之产,竟抑子来之愿,不吝阴阳之感,以安卑陋之居。顷岁霜俭,普天 饥馑。丧乱甫尔,仓廪空虚。圣情矜愍,勤加赈恤,竟无一人流离道路,犹且食 惟藜藿,乐彻簨虡。言必凄动,貌成癯瘦.公旦喜於重译。文命矜其即叙.陛下 每见四夷款附,万里归仁,必退思进省,凝神动虑,恐妄劳中国,以求远方,不 藉万古之英声,以存一时之茂实。心切忧劳,志绝游幸,每旦视朝,听受无倦, 智周於万物,道济於天下。罢朝之后,引进名臣,讨论是非,备尽肝膈,惟及政 事,更无异辞。才日昃,必命才学之士,赐以清闲,高谈典籍,杂以文咏,间以 玄言,乙夜忘疲,中宵不寐。此之四道,独迈往初,斯实生民以来,一人而已。 弘兹风化,昭示四方,信可以期月之间,弥纶天壤。而淳粹尚阻,浮诡未移,此 由习之久,难以卒变。请待斫雕成器,以质代文,刑措之教一行,登封之礼云毕, 然后定疆理之制,议山河之赏,未为晚焉。《易》称:“天地盈虚,与时消息, 况於人乎?”美哉斯言也。 中书舍人马周又上疏曰: 伏见诏书令宗室勋贤作镇藩部,贻厥子孙,嗣守其政,非有大故,无或黜免。 臣窃惟陛下封植之者,诚爱之重之,欲其绪裔承守,与国无疆。可则?以尧、舜 之父,犹有朱、均之子?况下此以还,而欲以父取儿,恐失之远矣。傥有孩童嗣 职,万一骄逸,则兆庶被其殃,而国家受其败。政欲绝之也,则子文之理犹在; 政欲留之也,而栾黡之恶已彰。与其毒害於见存之百姓,则宁使割恩於已亡之一 臣,明矣。然则乡之所谓爱之者,乃適所以伤之也。臣谓宜赋以茅土,畴其户邑, 必有材行,随器方授,则翰翮非强,亦可以获免尤累。昔汉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, 所以终全其世者,良由得其术也。愿陛下深思其宜,使夫得奉大恩,而子孙终其 福禄也。 太宗并嘉纳其言。於是竟罢子弟及功臣世袭刺史。 卷四 太子诸王定分第九(凡四章) 贞观七年,授吴王恪齐州都督。太宗谓侍臣曰:“父子之情,岂不欲常相见 耶!但家国事殊,须出作藩屏。且令其早有定分,绝觊觎之心,我百年后,使其 兄弟无危亡之患也。” 贞观十一年,侍御史马周上疏曰:“汉、晋以来,诸王皆为树置失宜,不预 立定分,以至於灭亡。人主熟知其然,但溺於私爱,故前车既覆而后车不改辙也。 今诸王承宠遇之恩有过厚者,臣之愚虑,不惟虑其恃恩骄矜也。昔魏武帝宠树陈 思,及文帝即位,防守禁闭,有同狱囚,以先帝加恩太多,故嗣王从而畏之也。 此则武帝之宠陈思,適所以苦之也。且帝子何患不富贵,身食大国,封户不少, 好衣美食之外,更何所须?而每年别加优赐,会无纪极。俚语曰:‘贫不学俭, 富不学奢。’言自然也。今陛下以大圣创业,岂惟处置见在子弟而已,当须制长 久之法,使万代遵行。”疏奏,太宗甚嘉之,赐物百段。 贞观十三年,谏议大夫褚遂良以每日特给魏王泰府料物,有逾於皇太子,上 疏谏曰:“昔圣人制礼,尊嫡卑庶。谓之储君,道亚霄极,甚为崇重,用物不计, 泉货财帛,与王者共之。庶子体卑,不得为例,所以塞嫌疑之渐,除祸乱之源。 而先王必本於人情,然后制法,知有国家,必有嫡庶。然庶子虽爱,不得超越嫡 子,正礼特须尊崇。如不能明立定分,遂使当亲者疏,当尊者卑,则佞巧之徒, 乘机而动,私恩害公,或至乱国。伏惟陛下功超万古,道冠百王,发施号令,为 世作法。一日万几或未尽美,臣职谏诤,无容静默。伏见储君料物,翻少魏王, 朝野见闻,不以为是。《传》曰:‘臣闻爱子教以义方。’忠、孝、恭、俭,义 方之谓。昔汉窦太后及景帝并不识义方之理,遂骄恣梁孝王,封四十馀城,苑方 三百里,大营宫室,複道弥望,积财钅强巨万计,出警入跸,小不得意,发病 而死。宣帝亦骄恣淮阳王,几至於败,赖其辅以退让之臣,仅乃获免。且魏王既 新出閤,伏愿恒存礼训,妙择师傅,示其成败;既敦之以节俭,又劝之以文学。 惟忠惟孝,因而奖之道德齐礼,乃为良器。此所谓圣人之教,不肃而成者也。” 太宗深纳其言。 贞观十六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当今国家何事最急?各为我言之。”尚书右 仆射高士廉曰:“养百姓最急。”黄门侍郎刘洎曰:“抚四夷急。”中书侍郎岑 文本曰:“《传》称:‘道之以德,齐之以礼。’由斯而言,礼义为急。”谏议 大夫褚遂良曰:“即日四方仰德,不敢为非,但太子、诸王,须有定分,陛下宜 为万代法以遗子孙,此最当今日之急。”太宗曰:“此言是也。朕年将五十,已 觉衰怠。既以长子守器东宫,诸弟及庶子数将四十,心常忧虑在此耳。但自古嫡 庶无良佐,何尝不倾败家国。公等为朕搜访贤德,以辅储宫,爰及诸王,咸求正 士。且官人事王,不宜岁久。岁久则分义情深,非意闚,多由此作。其王府官 寮,勿令过四考。” 卷四 尊敬师傅第十(凡六章) 贞观三年,太子少师李纲,有脚疾,不堪践履。太宗赐步舆,令三卫轝入东 宫,诏皇太子引上殿,亲拜之,大见崇重。纲为太子陈君臣父子之道,问寝视膳 之方,理顺辞直,听者忘倦。太子尝商略古来君臣名教,竭忠尽节之事。纲懔然 曰:“讬六尺之孤,寄百里之命,古人以为难,纲以为易。”每吐论发言,皆辞 色慷慨,有不可夺之志,太子未尝不耸然礼敬。 贞观六年,诏曰:“朕比寻讨经史,明王圣帝,曷尝无师傅哉?前所进令遂 不睹三师之位,意将未可。何以然?黄帝学大颠,颛顼学录图,尧学尹寿,舜学 务成昭,禹学西王国,汤学威子伯,文王学子期,武王学虢叔。前代圣王,未遭 此师,则功业不著乎天下,名誉不传乎载籍。况朕接百王之末,智不同圣人,其 无师傅,安可以临兆民者哉?《诗》不云乎:‘不愆不忘,率由旧章。’夫不学, 则不明古道,而能政致太平者未之有也!可即著令,置三师之位。” 贞观八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上智之人,自无所染,但中智之人无恒,从教 而变,况太子师保,古难其选。成王幼小,周、召为保傅。左右皆贤,日闻雅训, 足以长仁益德,使为圣君。秦之胡亥,用赵高作傅,教以刑法,及其嗣位,诛功 臣,杀亲族,酷暴不已,旋踵而亡。故知人之善恶诚由近习。朕今为太子、诸王 精选师傅,令其式瞻礼度,有所裨益。公等可访正直忠信者,各举三两人。” 贞观十一年,以礼部尚书王珪兼为魏王师。太宗谓尚书左仆射房玄龄曰: “古来帝子,生於深宫,及其成人,无不骄逸,是以倾覆相踵,少能自济。我今 严教子弟,欲皆得安全。王珪我久驱使,甚知刚直,志存忠孝,选为子师。卿宜 语泰,每对王珪,如见我面,宜加尊敬,不得懈怠。”珪亦以师道自处,时议善 之也。 贞观十七年,太宗谓司徒长孙无忌、司空房玄龄曰:“三师以德道人者也。 若师体卑,太子无所取则。”於是诏令撰太子接三师仪注。太子出殿门迎,先拜 三师,三师答拜,每门让三师。三师坐,太子乃坐。与三师书,前名惶恐,后名 惶恐再拜。 贞观十八年,高宗初立为皇太子,尚未尊贤重道,太宗又尝令太子居寝殿之 侧,绝不往东宫。散骑常侍刘洎上书曰: 臣闻郊迎四方,孟侯所以成德;齿学三让,元良由是作贞。斯皆屈主祀之尊, 申下交之义。故得刍言咸荐,睿问旁通,不出轩庭,坐知天壤,率由兹道,永固 鸿基者焉。至若生乎深宫之中,长乎妇人之手,未曾识忧惧,无由晓风雅。虽复 神机不测,天纵生知,而开物成务,终由外奖。匪夫崇彼干籥,听兹谣颂,何以 辨章庶类,甄覈彝伦?历考圣贤,咸资琢玉。是故周储上哲,师望、奭而加裕; 汉嗣深仁,引园、绮而昭德。原夫太子,宗祧是系,善恶之际,兴亡斯在,不勤 于始,将悔于终。是以晁错上书,令通政术;贾谊献策,务知礼教。窃惟皇 太子玉裕挺生,金声夙振,明允笃诚之美,孝友仁义之方,皆挺自天姿,非劳审 谕,固以华夷仰德,翔泳希风矣。然则寝门视膳,已表於三朝;艺宫论道,宜弘 於四术。虽富於春秋,饬躬有渐,实恐岁月易往,堕业兴讥,取適晏安,言从此 始。臣以愚短,幸参侍从,思广储明,暂愿闻彻,不敢曲陈故事,切请以圣德言 之。 伏惟陛下诞睿膺图,登庸历试。多才多艺,道著於匡时;允文允武,功成於 纂祀。万方即叙,九围清晏。尚且虽休勿休,日慎一日,求异闻於振古,劳睿思 於当年。乙夜观书,事高汉帝;马上披卷,勤过魏王。陛下自励如此,而令太子 优游弃日,不习图书,臣所未谕一也。加以暂屏机务,即寓雕虫。纡宝思於天文, 则长河韬映;摛玉华於仙札,则流霞成彩。固以锱铢万代,冠冕百王,屈、宋不 足以升堂,锺、张何阶於入室。陛下自好如此,而太子悠然静处,不寻篇翰,臣 所未谕二也。陛下备该众妙,独秀寰中,犹晦天聪,俯询凡识。听朝之隟,引 见群官,降以温颜,访以今古。故得朝廷是非,闾里好恶,凡有巨细,必关闻听。 陛下自行如此,而令太子久趋入侍,不接正人,臣所未谕三也。陛下若谓无益, 则何事劳神;若谓有成,则宜申贻厥。蔑而不急,未见其可。伏愿俯推睿范,训 及储君,授以良书,娱之嘉客。朝披经史,观成败於前踪;晚接宾游,访得失於 当代。间以书札,继以篇章,则日闻所未闻,日见所未见。副德愈光,群生之福 也。 窃以良娣之选,遍於中国。仰惟圣旨,本求典内,冀防微,慎远虑,臣下所 知。暨乎征简人物,则与聘纳相违,监抚二周,未近一士。愚谓内既如彼,外亦 宜然者。恐招物议,谓陛下重内而轻外也。古之太子,问安而退,所以广敬於君 父;异宫而处,所以分别於嫌疑。今太子一侍天闱,动移旬朔,师傅已下,无由 接见。假令供奉有隟,暂还东朝,拜谒既疏,且事俯仰,规谏之道,固所未暇。 陛下不可以亲教,宫寀无因以进言,虽有具寮,竟将何补? 伏愿俯循前躅,稍抑下流,弘远大之规,展师友之义。则离徽克茂,帝图斯 广,凡在黎元,孰不庆赖。太子温良恭俭,聪明睿哲,含灵所悉,臣岂不知。而 浅识勤勤,思效愚忠者,愿沧溟益润,日月增华也。 太宗乃令洎与岑文本、马周递日往东宫,与皇太子谈论。 卷四 教戒太子诸王第十一(凡七章) 贞观七年,太宗谓太子左庶子于志宁、杜正伦曰:“卿等辅导太子,常须为 说百姓间利害事。朕年十八,犹在人间,百姓艰难,无不谙练。及居帝位,每商 量处置,或时有乖疏,得人谏诤,方始觉悟。若无忠谏者为说,何由行得好事? 况太子生长深宫,百姓艰难,都不闻见乎?且人主安危所系,不可辄为骄纵。但 出敕云,有谏者即斩,必知天下士庶无敢更发直言。故克己励精,容纳谏诤,卿 等常须以此意共其谈说。每见有不是事,宜极言切谏,令有所裨益也。” 贞观十八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古有胎教世子,朕则不暇。但近自建立太子, 遇物必有诲谕,见其临食将饭,谓曰:‘汝知饭乎?’对曰:‘不知。’曰: ‘凡稼穑艰难,皆出人力,不夺其时,常有此饭。’见其乘马,又谓曰:‘汝知 马乎?’对曰:‘不知。’曰:‘能代人劳苦者也,以时消息,不尽其力,则可 以常有马也。’见其乘舟,又谓曰:‘汝知舟乎?’对曰:‘不知。’曰:‘舟 所以比人君,水所以比黎庶,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尔方为人主,可不畏惧!’ 见其休於曲木之下,又谓曰:‘汝知此树乎?’对曰:‘不知。’曰:‘此木虽 曲,得绳则正,为人君虽无道,受谏则圣。此傅说所言,可以自鉴。’” 贞观七年,太宗谓侍中魏徵曰:“自古侯王能自保全者甚少,皆由生长富贵, 好尚骄逸,多不解亲君子远小人故尔。朕所有子弟欲使见前言往行,冀其以为规 范。”因命征录古来帝王子弟成败事,名为《自古诸侯王善恶录》,以赐诸王。 其序曰: 观夫膺期受命,握图御宇,咸建懿亲,藩屏王室,布在方策,可得而言。自 轩分二十五子,舜举一十六族,爰历周、汉,以逮陈、隋,分裂山河,大启磐石 者众矣。或保乂王家,与时升降;或失其土宇,不祀忽诸。然考其隆替,察其兴 灭,功成名立,咸资始封之君,国丧身亡,多因继体之后。其故何哉?始封之君, 时逢草昧,见王业之艰阻,知父兄之忧勤。是以在上不骄,夙夜匪懈,或设醴以 求贤;或吐飱而接士。故甘忠言之逆耳,得百姓之懽心。树至德於生前,流遗 爱於身后。暨夫子孙继体,多属隆平,生自深宫之中,长居妇人之手,不以高危 为忧惧,岂知稼穑之艰难?昵近小人,疏远君子,绸缪哲妇,傲狠明德。犯义悖 礼,淫荒无度,不遵典宪,僣差越等。恃一顾之权宠,便怀匹嫡之心;矜一事之 微劳,遂有无厌之望。弃忠贞之正路,蹈奸宄之迷途。愎谏违卜,往而不返。虽 梁孝、齐冏之勋庸,淮南、东阿之才俊,摧摩霄之逸翮,成穷辙之涸鳞,弃桓、 文之大功,就梁、董之显戮。垂为炯戒,可不惜乎?皇帝以圣哲之资,拯倾危之 运,耀七德以清六合,总万国而朝百灵,怀柔四荒,亲睦九族。念华萼於《棠棣》, 寄维城於宗子。心乎爱矣,靡日不思,爰命下臣,考览载籍,博求鉴镜,贻厥孙 谋。臣辄竭愚诚,稽诸前训。凡为藩为翰,有国有家者,其兴也必由於积善,其 亡也皆在於积恶。故知善不积不足以成名,恶不积不足以灭身。然则祸福无门, 吉凶由己,惟人所召,岂徒言哉!今录自古诸王行事得失,分其善恶各为一篇, 名曰:《诸王善恶录》,欲使见善思齐,足以扬名不朽;闻恶能改,庶得免乎大 过。从善则有誉,改过则无咎。兴亡是系,可不勉欤? 太宗览而称善,谓诸王曰:“此宜置于座右,用为立身之本。” 贞观十年,太宗谓荆王元景、汉王元昌、吴王恪、魏王泰等曰:“自汉已来, 帝弟帝子,受茅土、居荣贵者甚众,惟东平及河间王最有令名,得保其禄位。如 楚王玮之徒,覆亡非一,并为生长富贵,好自骄逸所致。汝等鉴诫,宜熟思之。 拣择贤才,为汝师友,须受其谏诤,勿得自专。我闻以德服物,信非虚说。比尝 梦中见一人云虞舜,我不觉竦然敬异,岂不为仰其德也!向若梦见桀、纣,必应 斫之。桀、纣虽是天子,今若相唤作桀、纣,人必大怒。颜回、闵子骞、郭林宗、 黄叔度,虽是布衣,今若相称赞道类此四贤,必当大喜。故知人之立身,所贵者 惟在德行,何必要论荣贵。汝等位列藩王,家食实封,更能克修德行,岂不具美 也?且君子小人本无常,行善事则为君子,行恶事则为小人,当须自克励,使善 事日闻,勿纵欲肆情,自陷刑戮。” 贞观十年,太宗谓房玄龄曰:“朕历观前代拨乱创业之主,生长人间,皆识 达情伪,罕至於败亡。逮乎继世守文之君,生而富贵,不知疾苦,动至夷灭,朕 少小以来,经营多难,备知天下之事,犹恐有所不逮。至於荆王诸弟,生自深宫, 识不及远,安能念此哉?朕每一食,便念稼穑之艰难;每一衣,则思纺绩之辛苦。 诸弟何能学朕乎?选良佐以为藩弼,庶其习近善人,得免於愆过尔。” 贞观十一年,太宗谓吴王恪曰:“父之爱子,人之常情,非待教训而知也。 子能忠孝则善矣!若不遵诲诱,忘弃礼法,必自致刑戮,父虽爱之,将如之何? 昔汉武帝既崩,昭帝嗣立,燕王旦素骄纵,诪张不服,霍光遣一折简诛之,则身 死国除。夫为臣子不得不慎。” 贞观中,皇子年小者多授以都督刺史,谏议大夫褚遂良上疏谏曰:“昔两汉 以郡国治人,除郡以外,分立诸子,割土封疆,杂用周制。皇唐郡县,粗依秦法。 皇子幼年,或授刺史。陛下岂不以王之骨肉,镇扞四方,圣人造制,道高前古? 臣愚见有小未尽。何者?刺史师帅,人仰以安。得一善人,部内苏息;遇一不善 人,阖州劳弊。是以人君爱恤百姓,常为择贤。或称河润九里,京师蒙福;或与 人兴咏,生为立祠。汉宣帝云:‘与我共理者,惟良二千石乎!’如臣愚见,陛 下子内年齿尚幼,未堪临民者,请且留京师,教以经学。一则畏天之威,不敢犯 禁;二则观见朝仪,自然成立。因此积习,自知为人,审堪临州,然后遣出。臣 谨按汉明、章、和三帝,能友爱子弟,自兹以降,以为准的。封立诸王,虽各有 土,年尚幼小者,各留京师,训以礼法,垂以恩惠。讫三帝世,诸王数十百人, 惟二王稍恶,自馀皆冲和深粹。惟陛下详察。”太宗嘉纳其言。 卷四 规谏太子第十二(凡四章) 贞观五年,李百药为太子右庶子。时太子承乾颇留意典坟,然闲宴之后,嬉 戏过度。百药作《赞道赋》以讽焉,其词曰: 下臣侧闻先圣之格言,尝览载籍之遗则。伊天地之玄造,洎皇王之建国。曰 人纪与人纲,资立言与立德。履之则率性成道,违之则罔念作忒。望兴废如从钧, 视吉凶如紏纆。至乃受图膺箓,握镜君临。因万物之思化,以百姓而为心。 体大仪之潜运,阅往古於来今。尽为善於乙夜,惜勤劳於寸阴。故能释层冰於瀚 海,变塞谷於蹛林。总人灵以胥悦,极穹壤而怀音。 赫矣圣唐,大哉灵命,时维大始,运锺上圣。天纵皇储,固本居正;机悟宏 远,神姿凝映。顾三善而必弘,祗四德而为行。每趋庭而闻礼,常问寝而资敬。 奉圣训以周旋,诞天文之明命。迈观乔而望梓,即元龟与明镜。自大道云革,礼 教斯起。以正君臣,以笃父子。君臣之礼,父子之亲,尽情义以兼极,谅弘道之 在人。岂夏启与周诵,亦丹朱与商均。既雕且琢,温故知新。惟忠与敬,曰孝与 仁。则可以下光四海,上烛三辰。昔三王之教子,兼四时以齿学;将交发於中外, 乃先之以礼乐。乐以移风易俗,礼以安上化人。非有悦於锺鼓,将宣志以和神。 宁有怀於玉帛,将克己而庇身。生於深宫之中,处於群后之上;未深思於王业, 不自珍於匕鬯。谓富贵之自然,恃崇高以矜尚。心恣骄狠,动愆礼让。轻师傅而 慢礼仪,狎奸谄而纵淫放。前星之耀遽隐,少阳之道斯谅。虽天下之为家,蹈夷 险之非一。或以才而见升,或见谗而受黜。足可以自省厥休咎,观其得失。请粗 略而陈之,觊披文而相质。 在宗周之积德,乃执契而膺期;赖昌、发而作贰,启七百之鸿基。逮扶苏之 副秦,非有亏於闻望;以长嫡之隆重,监偏师於亭障。始祸则金以寒离,厥妖则 火不炎上;既树置之违道,见宗祀之遄丧。伊汉氏之长世,固明两之递作。高惑 戚而宠赵,以天下而为谑。惠结皓而因良,致羽翼於寥廓。景有惭於邓子,成从 理之淫虐;终生患於强吴,由发怒於争博。彻居储两,时犹幼冲,防衰年之绝议, 识亚夫之矜功;故能恢弘祖业,绍三代之遗风。据开博望,其名未融。哀时命之 奇舛,遇谗贼於江充;虽备兵以诛乱,竟背义而凶终。宣嗣好儒,大猷行阐,嗟 被尤於德教,美发言於忠謇。始闻道於匡、韦,终获戾於恭、显。太孙杂艺,虽 异定陶,驰道不绝,抑惟小善。犹见重於通人,当传芳於前典。中兴上嗣,明、 章济济,俱达时政,咸通经礼。极至情於敬爱,惇友于於兄弟;是以固东海之遗 堂,因西周之继体。五官在魏,无闻德音。或受讥於妲己,且自悦於从禽。虽才 高而学富,竟取累於荒淫。暨贻厥於明皇,构崇基於三世。得秦帝之奢侈,亚汉 武之才艺。遂驱役於群臣,亦无救於凋弊。中抚宽爱,相表多奇。重桃符而致惑, 纳钜鹿之明规。竟能扫江表之氛秽,举要荒而见羁。惠处东朝,察其遗迹。在圣 德其如初,实御床之可惜。悼愍怀之云废,遇烈风之吹沙。尽性灵之狎艺,亦自 败於凶邪。安能奉其粢盛,承此邦家。 惟圣上之慈爱,训义方於至道。同论政於汉幄,修致戒於京鄗。鄙《韩子》 之所赐,重经术以为宝。咨政理之美恶,亦文身之黼藻。庶有择於愚夫,惭乞言 於遗老。致庶绩於咸宁,先得人而为盛。帝尧以则哲垂谟,文王以多士兴咏。取 之於正人,鉴之於灵镜。量其器能,审其检行。必宜度机而分职,不可违方以从 政。若其惑於听受,暗於知人,则有道者咸屈,无用者必伸。谗谀竞进以求媚, 玩好不召而自臻。直言正谏,以忠信而获罪;卖官鬻狱,以货贿而见亲。於是亏 我王度,斁我彝伦。九鼎遇奸回而远逝,万姓望抚我而归仁。盖造化之至育,惟 人灵之为贵。狱讼不理,有生死之异涂;冤结不伸,乖阴阳之和气。士之通塞, 属之以深文;命之修短,悬之於酷吏。是故,帝尧画像,陈恤隐之言;夏禹泣辜, 尽哀矜之志。因取象於《大壮》,乃峻宇而雕墙。将瑶台以琼室,岂画栋以虹梁。 或凌云以遐观,或通天而纳凉。极醉饱而形人力,命痿蹶而受身殃。是以言惜 十家之产,汉帝以昭俭而垂裕;虽成百里之囿,周文以子来而克昌。彼嘉会而礼 通,重旨酒之为德。至忘归而受祉,在齐圣而温克。若其酗醟以致昏,酖湎 而成忒,痛殷受与灌夫,亦亡身而丧国。是以伊尹以酣歌而作戒,周公以乱邦 而贻则。咨幽闲之令淑,实好逑於君子。辞玉辇而割爱,固班姬之所耻;脱簪珥 而思愆,亦宣姜之为美。乃有祸晋之骊姬,丧周之褒姒。尽妖妍於图画,极凶悖 於人理。倾城倾国,思昭示於后王;丽质冶容,宜永鉴於前史。复有蒐狩之礼, 驰射之场,不节之以正义,必自致於禽荒。匪外形之疲极,亦中心而发狂。夫高 深不惧,胥靡之徒;韝緤为娱,小竖之事。以宗社之崇重,持先王之名器,与 鹰犬而并驱,凌艰险而逸辔。马有衔橛之理,兽骇不存之地,犹有靦於获多,独 无情而内愧。 以小臣之愚鄙,忝不赀之恩荣。擢无庸於草泽,齿陋质於簪缨。遇大道行而 两仪泰,喜元良会而万国贞。以监府之多暇,每讲论而肃成。仰惟神之敏速,叹 将圣之聪明。自礼贤於秋实,足归道於春卿。芳年淑景,时和气清。华殿邃兮帘 帏静,灌木森兮风云轻,花飘香兮动笑日,娇莺啭兮相哀鸣。以物华之繁靡,尚 绝思於将迎。犹允蹈而不倦,极躭玩以研精。命庸才以载笔,谢摛藻於天庭。异 洞箫之娱侍,殊飞盖之缘情。阙雅言以赞德,思报恩以轻生。敢下拜而稽首,愿 永树於风声。奉皇灵之遐寿,冠振古之鸿名。 太宗见而遣使谓百药曰:“朕於皇太子处见卿所作赋,述古来储贰事以诫太 子,甚是典要。朕选卿以辅弼太子,正为此事,大称所委,但须善始令终耳。” 因赐厩马一匹,采物三百段。 贞观中,太子承乾数亏礼度,侈纵日甚,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撰《谏苑》二十 卷讽之。是时太子右庶子孔颖达每犯颜进谏。承乾乳母遂安夫人谓颖达曰:“太 子长成,何宜屡得面折?”对曰:“蒙国厚恩,死无所恨。”谏诤愈切。承乾令 撰《孝经义疏》,颖达又因文见意,愈广规谏之道。太宗并嘉纳之,二人各赐帛 五百匹,黄金一斤,以励承乾之意。 贞观十三年,太子右庶子张玄素以承乾颇以游畋废学,上书谏曰: 臣闻皇天无亲,惟德是辅,苟违天道,人神同弃。然古三驱之礼,非欲教杀, 将为百姓除害,故汤罗一面,天下归仁。今苑内娱猎,虽名异游畋,若行之无恒, 终亏雅度。且傅说曰:“学不师古,匪说攸闻。”然则弘道在於学古,学古必资 师训。既奉恩诏,令孔颖达侍讲,望数存顾问,以补万一。仍博选有名行学士, 兼朝夕侍奉。览圣人之遗教,察既往之行事,日知其所不足,月无忘其所能。此 则尽善尽美,夏启、周诵焉足言哉!夫为人上者,未有不求其善,但以性不胜情, 耽惑成乱。耽惑既甚,忠言尽塞,所以臣下苟顺,君道渐亏。古人有言:“勿以 小恶而不去,小善而不为。”故知祸福之来,皆起於渐。殿下地居储贰,当须广 树嘉猷。既有好畋之淫,何以主斯匕鬯?慎终如始,犹恐渐衰,始尚不慎,终将 安保! 承乾不纳。玄素又上书谏曰: 臣闻称皇子入学而齿胄者,欲令太子知君臣、父子、尊卑、长幼之道。然君 臣之义,父子之亲,尊卑之序,长幼之节,用之方寸之内,弘之四海之外者,皆 因行以远闻,假言以光被。伏惟殿下,睿质已隆,尚须学文以饰其表。窃见孔颖 达、赵弘智等,非惟宿德鸿儒,亦兼达政要。望令数得侍讲,开释物理,览古论 今,增辉睿德。至如骑射畋游,酣歌妓玩,苟悦耳目,终秽心神。渐染既久,必 移情性。古人有言:“心为万事主,动而无节即乱。”恐殿下败德之源,在於此 矣。 承乾览书愈怒,谓玄素曰:“庶子患风狂耶?” 十四年,太宗知玄素在东宫频有进谏,擢授银青荣禄大夫,行太子左庶子。 时承乾尝於宫中击鼓,声闻於外,玄素叩閤请见,极言切谏。乃出宫内鼓对玄素 毁之,遣户奴伺玄素早朝,阴以马楇击之,殆至於死。是时承乾好营造亭观, 穷极奢侈,费用日广。玄素上书谏曰: 臣以愚蔽,窃位两宫,在臣有江海之润,於国无秋毫之益,是用必竭愚诚, 思尽臣节者也。伏惟储君之寄,荷戴殊重,如其积德不弘,何以嗣守成业?圣上 以殿下亲则父子,事兼家国,所应用物不为节限。恩旨未逾六旬,用物已过七万, 骄奢之极,孰云过此。龙楼之下,惟聚工匠;望苑之内,不睹贤良。今言孝敬, 则阙侍膳问竖之礼;语恭顺,则违君父慈训之方;求风声,则无学古好道之实; 观举措,则有因缘诛戮之罪。宫臣正士,未尝在侧,群邪淫巧,昵近深宫,爱好 者皆游伎杂色,施与者并图画雕镂。在外瞻仰,已有此失;居中隐密,宁可胜计 哉!宣猷禁门,不异闤阓,朝入暮出,恶声渐远。右庶子赵弘智经明行修,当今 善士,臣每请望数召进,与之谈论,庶广徽猷。令旨反有猜嫌,谓臣妄相推引。 从善如流,尚恐不逮;饰非拒谏,必是招损。古人云:“苦药利病,苦口利行。” 伏愿居安思危,日慎一日。 书入,承乾大怒,遣刺客将加屠害,俄属宫废。 贞观十四年,太子詹事于志宁,以太子承乾广造宫室,奢侈过度,躭好声乐, 上书谏曰: 臣闻克俭节用,实弘道之源;崇侈恣情,乃败德之本。是以凌云概日,戎人 於是致讥;峻宇雕墙,《夏书》以之作诫。昔赵盾匡晋,吕望师周,或劝之以节 财,或谏之以厚敛。莫不尽忠以佐国,竭诚以奉君,欲使茂实播於无穷,英声被 乎物听。咸著简策,用为美谈。且今所居东宫,隋日营建,睹之者尚讥甚侈,见 之者犹叹甚华。何容於此中更有修造,财帛日费,土木不停,穷斤斧之工,极磨 砻之妙?且丁匠官奴入内,比者曾无复监。此等或兄犯国章,或弟罹王法,往来 御苑,出入禁闱,钳凿缘其身,槌杵在其手。监门本防非虑,宿卫以备不虞,直 长既自不知,千牛又复不见。爪牙在外,厮役在内,所司何以自安,臣下岂容无 惧? 又郑、卫之乐,古谓淫声。昔朝歌之乡,回车者墨翟;夹谷之会,挥剑者孔 丘。先圣既以为非,通贤将以为失。顷闻宫内,屡有鼓声,大乐伎儿,入便不出。 闻之者股栗,言之者心战。往年口敕,伏请重寻,圣旨殷勤,明诫恳切。在於殿 下,不可不思;至於微臣,不得无惧。 臣自驱驰宫阙,已积岁时,犬马尚解识恩,木石犹能知感,臣所有管见,敢 不尽言。如鉴以丹诚,则臣有生路;若责其忤旨,则臣是罪人。但悦意取容,臧 孙方以疾疢;犯颜逆耳,《春秋》比之药石。伏愿停工巧之作,罢久役之人,绝 郑、卫之音,斥群小之辈。则三善允备,万国作贞矣。 承乾览书不悦。 十五年,承乾以务农之时,召驾士等役,不许分番,人怀怨苦。又私引突厥 群竖入宫。 志宁上书谏曰: 臣闻上天盖高,日月光其德;明君至圣,辅佐赞其功。是以周诵升储,见匡 毛、毕;汉盈居震,取资黄、绮。姬旦抗法於伯禽,贾生陈事於文帝,咸殷勤於 端士,皆恳切於正人。历代贤君,莫不丁宁於太子者,良以地膺上嗣,位处储君。 善则率土霑其恩,恶则海内罹其祸。近闻仆寺、司驭、驾士、兽医,始自春初, 迄兹夏晚,常居内役,不放分番。或家有尊亲,阙於温凊;或室有幼弱,绝於 抚养。春既废其耕垦,夏又妨其播殖。事乖存育,恐致怨嗟。傥闻天听,后悔何 及?又突厥达哥支等,咸是人面兽心,岂得以礼义期,不可以仁信待。心则未识 於忠孝,言则莫辩其是非,近之有损於英声,昵之无益於盛德。引之入閤,人皆 惊骇,岂臣庸识,独用不安?殿下必须上副至尊圣情,下允黎元本望,不可轻微 恶而不避,无容略小善而不为。理敦杜渐之方,须有防萌之术。屏退不肖,狎近 贤良。如此,则善道日隆,德音自远。 卷五 仁义第十三(凡四章) 贞观元年,太宗曰:“朕看古来帝王以仁义为治者,国祚延长,任法御人者, 虽救弊於一时,败亡亦促。既见前王成事,足是元龟,今欲专以仁义诚信为治, 望革近代之浇薄也。”黄门侍郎王珪对曰:“天下彫丧日久,陛下承其馀弊,弘 道移风,万代之福。但非贤不理,惟在得人。”太宗曰:“朕思贤之情,岂舍梦 寐!”给事中杜正伦进曰:“世必有才,随时所用,岂待梦傅说,逢吕尚,然后 为治乎?”太宗深纳其言。 贞观二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谓乱离之后,风俗难移,比观百姓渐知廉耻, 官民奉法,盗贼日稀,故知人无常俗,但政有治乱耳。是以为国之道,必须抚之 以仁义,示之以威信,因人之心,去其苛刻,不作异端,自然安静。公等宜共行 斯事也!” 贞观四年,房玄龄奏言:“今阅武库甲仗,胜隋日远矣。” 太宗曰:“饬兵备寇虽是要事,然朕惟欲卿等存心理道,务尽忠贞,使百姓 安乐,便是朕之甲仗。隋炀帝岂为甲仗不足,以至灭亡,正由仁义不修,而群下 怨叛故也。宜识此心。” 贞观十三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林深则鸟栖,水广则鱼游,仁义积则物自归 之。人皆知畏避灾害,不知行仁义则灾害不生。夫仁义之道,当思之在心,常令 相继,若斯须懈怠,去之已远。犹如饮食资身,恒令腹饱,乃可存其性命。”王 珪顿首曰:“陛下能知此言,天下幸甚!” 飞.叶.书.城FeiУè.СС 卷五 论忠义第十四(凡十四章) 冯立,武德中为东宫率,甚被隐太子亲遇。太子之死也,左右多逃散,立叹 曰:“岂有生受其恩,而死逃其难!”於是率兵犯玄武门,苦战,杀屯营将军敬 君弘。谓其徒曰:“微以报太子矣。”遂解兵遁於野。俄而来请罪,太宗数之曰: “汝昨者出兵来战,大杀伤吾兵,将何以逃死?”立饮泣而对曰:“立出身事主, 期之效命,当战之日,无所顾惮。”因歔欷悲不自胜,太宗慰勉之,授左屯卫中 郎将。立谓所亲曰:“逢莫大之恩幸而获免,终当以此奉答。”未几,突厥至便 桥,率数百骑与虏战於咸阳,杀获甚众,所向皆披靡,太宗闻而嘉叹之。时有齐 王元吉府左车骑谢叔方率府兵与立合军拒战,及杀敬君弘、中郎将吕衡,王师不 振,秦府护军尉尉迟敬德乃持元吉首以示之,叔方下马号泣,拜辞而遁。明日出 首,太宗曰:“义士也。”命释之,授右翊卫郎将。 贞观元年,太宗尝从容言及隋亡之事,慨然叹曰:“姚思廉不惧兵刃,以明 大节,求诸古人,亦何以加也!”思廉时在洛阳,因寄物三百段,并遗其书曰: “想卿忠节之风,故有斯赠。”初,大业末,思廉为隋代王侑侍读,及义旗克京 城时,代王府僚多骇散,惟思廉侍王,不离其侧。兵士将升殿,思廉厉声谓曰: “唐公举义兵,本匡王室,卿等不宜无礼於王!”众服其言,於是稍却,布列阶 下。须臾,高祖至,闻而义之,许其扶代王侑至顺阳閤下,思廉泣拜而去。见者 咸叹曰:“忠烈之士,仁者有勇,此之谓乎!” 贞观二年,将葬故息隐王建成、海陵王元吉,尚书右丞魏徵与黄门侍郎王珪, 请预陪送。上表曰:“臣等昔受命太上,委质东宫,出入龙楼,垂将一纪。前宫 结衅宗社,得罪人神,臣等不能死亡,甘从夷戮,负其罪戾,寘录周行,徒竭生 涯,将何上报?陛下德光四海,道冠前王,陟冈有感,追怀棠棣,明社稷之大义, 申骨肉之深恩,卜葬二王,远期有日。臣等永惟畴昔,忝曰旧臣,丧君有君,虽 展事居之礼;宿草将列,未申送往之哀。瞻望九原,义深凡百,望於葬日,送至 墓所。”太宗义而许之,於是宫府旧僚吏,尽令送葬。 贞观五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忠臣烈士,何代无之。公等知隋朝谁为忠贞?” 王珪曰:“臣闻太常丞元善达在京留守,见群贼纵横,遂转骑远诣江都,谏炀帝, 令还京师。既不受其言,后更涕泣极谏,炀帝怒,乃远使追兵,身死瘴疠之地。 有虎贲郎中独孤盛在江都宿卫,宇文化及起逆,盛惟一身,抗拒而死。”太宗曰: “屈突通为隋将,共国家战於潼关,闻京城陷,乃引兵东走。义兵追及於桃林, 朕遣其家人往招慰,遽杀其奴。又遣其子往,乃云:‘我蒙隋家驱使,已事两帝, 今者吾死节之秋,汝旧於我家为父子,今则於我家为仇雠。’因射之,其子避走, 所领士卒多溃散。通惟一身,向东南恸哭尽哀。曰:‘臣荷国恩,任当将帅,智 力俱尽,致此败亡,非臣不竭诚於国。’言尽,追兵擒之。太上皇授其官,每讬 疾固辞。此之忠节,足可嘉尚。”因敕所司,采访大业中直谏被诛者子孙,闻奏。 贞观六年,授左光禄大夫陈叔达礼部尚书,因谓曰:“武德中,公曾进直言 於太上皇,明朕有克定大功,不可黜退云。朕本性刚烈,若有抑挫,恐不胜忧愤, 以致疾毙之危。今赏公忠謇,有此迁授。”叔达对曰:“臣以隋氏父子自相诛 戮,以至灭亡,岂容目睹覆车,不改前辙?臣所以竭诚进谏。”太宗曰:“朕知 公非独为朕一人,实为社稷之计。” 贞观八年,先是桂州都督李弘节以清慎闻,及身殁后,其家卖珠。太宗闻之, 乃宣於朝曰:“此人生平,宰相皆言其清,今日既然,所举者岂得无罪?必当深 理之,不可舍也。”侍中魏徵承间言曰:“陛下生平言此人浊,未见受财之所, 今闻其卖珠,将罪举者,臣不知所谓。自圣朝以来,为国尽忠,清贞慎守,终始 不渝,屈突通、张道源而已。通子三人来选,有一匹羸马,道源儿子不能存立, 未见一言及之。今弘节为国立功,前后大蒙赏赉,居官殁后,不言贪残,妻子卖 珠,未为有罪。审其清者,无所存问,疑其浊者,旁责举人,虽云疾恶不疑,是 亦好善不笃。臣窃思度,未见其可,恐有识闻之,必生枉议。”太宗抚掌曰: “造次不思,遂闻此语,方知谈不容易。并勿问之。其屈突通、张道源儿子,宜 各与一官。” 贞观八年,太宗将发诸道黜陟使,畿内道未有其人,太宗亲定,问於房玄龄 等曰:“此道事最重,谁可充使?”右仆射李靖曰:“畿内事大,非魏徵莫可。” 太宗作色曰:“朕今欲向九成宫,亦非小,宁可遣魏徵出使?朕每行不欲与其相 离者,適为其见朕是非得失。公等能正朕不?可因辄有所言,大非道理。”乃即 令李靖充使。 贞观九年,萧瑀为尚书左仆射。尝因宴集,太宗谓房玄龄曰:“武德六年已 后,太上皇有废立之心,我当此日,不为兄弟所容,实有功高不赏之惧。萧瑀不 可以厚利诱之,不可以刑戮惧之,真社稷臣也。”乃赐诗曰:“疾风知劲草,板 荡识诚臣。”瑀拜谢曰:“臣特蒙诫训,许臣以忠谅,虽死之日,犹生之年。” 贞观十一年,太宗行至汉太尉杨震墓,伤其以忠非命,亲为文以祭之。房玄 龄进曰:“杨震虽当年夭枉,数百年后方遇圣明,停舆驻跸,亲降神作,可谓虽 死犹生,没而不朽。不觉助伯起幸赖欣跃於九泉之下矣。伏读天文,且感且慰, 凡百君子,焉敢不勖励名节,知为善之有效!” 贞观十一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狄人杀卫懿公,尽食其肉,独留其肝。懿公 之臣弘演呼天大哭,自出其肝,而内懿公之肝於其腹中。今觅此人,恐不可得。” 特进魏徵对曰:“昔豫让为智伯报雠,欲刺赵襄子,襄子执而获之,谓之曰: ‘子昔事范、中行氏乎?智伯尽灭之,子乃委质智伯,不为报雠;今即为智伯报 雠,何也?’让答曰:‘臣昔事范、中行,范、中行以众人遇我,我以众人报之。 智伯以国士遇我,我以国士报之。’在君礼之而已,亦何谓无人焉?” 贞观十二年,太宗幸蒲州,因诏曰:“隋故鹰击郎将尧君素,往在大业,受 任河东,固守忠义,克终臣节。虽桀犬吠尧,有乖倒戈之志,疾风劲草,实表岁 寒之心。爰践兹境,追怀往事,宜锡宠命,以申劝奖。可追赠蒲州刺史,仍访其 子孙以闻。” 贞观十二年,太宗谓中书侍郎岑文本曰:“梁、陈名臣,有谁可称?复有子 弟堪招引否?”文本奏言:“隋师入陈,百司奔散,莫有留者,惟尚书仆射袁宪 独在其主之傍。王世充将受隋禅,群僚表请劝进,宪子国子司业承家,讬疾独不 署名。此之父子,足称忠烈。承家弟承序,今为建昌令。清贞雅操,实继先风。” 由是召拜晋王友,兼令侍读,寻授弘文馆学士。 贞观十五年,诏曰:“朕听朝之暇,观前史,每览前贤佐时,忠臣徇国,何 尝不想见其人,废书钦叹!至於近代以来,年岁非远,然其胤绪,或当见存,纵 未能显加旌表,无容弃之遐裔。其周、隋二代名臣及忠节子孙,有贞观已来犯罪 配流者,宜令所司具录奏闻。”於是多从矜宥。 贞观十九年,太宗攻辽东安市城,高丽人众皆死战,诏令耨萨延寿、惠真等 降,众止其城下以招之,城中坚守不动。每见帝幡旗,必乘城鼓譟。帝怒甚, 诏江夏王道宗筑土山,以攻其城,竟不能克。太宗将旋师,嘉安市城主坚守臣节, 赐绢三百匹,以劝励事君者。 卷五 孝友第十五(凡五章) 司空房玄龄事继母,能以色养,恭谨过人。其母病,请医人至门,必迎拜垂 泣。及居丧,尤甚柴毁。太宗命散骑常侍刘洎就加宽譬,遗寝床、粥食、盐菜。 虞世南,初仕隋,历起居舍人,宇文化及杀逆之际,其兄世基时为内史侍郎, 将被诛,世南抱持号泣,请以身代死,化及竟不纳。世南自此哀毁骨立者数载, 时人称重焉。 韩王元嘉,贞观初,为潞州刺史。时年十五,在州闻太妃有疾,便涕泣不食, 及至京师发丧,哀毁过礼。太宗嘉其至性,屡慰勉之。元嘉闺门修整,有类寒素 士大夫,与其弟鲁哀王灵夔甚相友爱,兄弟集见,如布衣之礼。其修身洁已,内 外如一,当代诸王莫能及者。 霍王元轨,武德中,初封为吴王,贞观七年,为寿州刺史。属高祖崩,去职, 毁瘠过礼。自后常衣布服,示有终身之戚。太宗尝问侍臣曰:“朕子弟孰贤?” 侍中魏徵对曰:“臣愚暗,不尽知其能,惟吴王数与臣言,臣未尝不自失。”太 宗曰:“卿以为前代谁比?”徵曰:“经学文雅,亦汉之间、平,至如孝行,乃 古之曾、闵也。”由是宠遇弥厚,因令妻征女焉。 贞观中,有突厥史行昌直玄武门,食而舍肉,人问其故,曰:“归以奉母。” 太宗闻而叹曰:“仁孝之性,岂隔华夷?”赐尚乘马一疋,诏令给其母肉料。 卷五 公平第十六(凡八章) 太宗初即位,中书令房玄龄奏言:“秦府旧左右未得官者,并怨前宫及齐府 左右处分之先己。”太宗曰:“古称至公者,盖谓平恕无私。丹朱、商均,子也, 而尧、舜废之。管叔、蔡叔,兄弟也,而周公诛之。故知君人者,以天下为公, 无私於物。昔诸葛孔明,小国之相,犹曰‘吾心如称,不能为人作轻重’,况我 今理大国乎?朕与公等衣食出于百姓,此则人力已奉於上,而上恩未被於下,今 所以择贤才者,盖为求安百姓也。用人但问堪否,岂以新故异情?凡一面尚且相 亲,况旧人而顿忘也!才若不堪,亦岂以旧人而先用?今不论其能不能,而直言 其嗟怨,岂是至公之道耶?” 贞观元年,有上封事者,请秦府旧兵并授以武职,追入宿卫。太宗谓曰: “朕以天下为家,不能私於一物,惟有才行是任,岂以新旧为差?况古人云: ‘兵犹火也,弗戢将自焚。’汝之此意,非益政理。” 贞观元年,吏部尚书长孙无忌尝被召,不解佩刀入东上阁门,出阁门后,监 门校尉始觉。尚书右仆射封德彝议,以监门校尉不觉,罪当死,无忌误带刀入, 徒二年,罚铜二十斤。太宗从之。大理少卿戴胄驳曰:“校尉不觉,无忌带刀入 内,同为误耳。夫臣子之於尊极,不得称误,准律云:‘供御汤药、饮食、舟船, 误不如法者,皆死。’陛下若录其功,非宪司所决;若当据法,罚铜未为得理。” 太宗曰:“法者非朕一人之法,乃天下之法,何得以无忌国之亲戚,便欲挠法耶?” 更令定议。德彝执议如初太宗将从其议,胄又驳奏曰:“校尉缘无忌以致罪,於 法当轻,若论其过误,则为情一也,而生死顿殊,敢以固请。”太宗乃免校尉之 死。 是时,朝廷大开选举,或有诈伪阶资者,太宗令其自首,不首,罪至於死。 俄有诈伪者事泄,胄据法断流以奏之。太宗曰:“朕初下敕,不首者死,今断 从法,是示天下以不信矣。”胄曰:“陛下当即杀之,非臣所及,既付所司,臣 不敢亏法。”太宗曰:“卿自守法,而令朕失信耶?”胄曰:“法者国家所以布 大信於天下,言者当时喜怒之所发耳!陛下发一朝之忿,而许杀之,既知不可, 而寘之以法,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,臣窃为陛下惜之。”太宗曰:“朕法有所失, 卿能正之,朕复何忧也?” 贞观二年,太宗谓房玄龄等曰:“朕比见隋代遗老,咸称高颎善为相者,遂 观其本传,可谓公平正直,尤识治体,隋室安危,系其存没。炀帝无道,枉见诛 夷,何尝不想见此人,废书钦叹!又汉、魏以来,诸葛亮为丞相,亦甚平直,尝 表废廖立、李严於南中,立闻亮卒,泣曰:‘吾其左衽矣!’严闻亮卒,发病而 死。故陈寿称‘亮之为政,开诚心,布公道,尽忠益时者,虽雠必赏;犯法怠慢 者,虽亲必罚。’卿等岂可不企慕及之?朕今每慕前代帝王之善者,卿等亦可慕 宰相之贤者,若如是,则荣名高位,可以长守。”玄龄对曰:“臣闻理国要道, 在於公平正直,故《尚书》云:‘无偏无党,王道荡荡。无党无偏,王道平平。’ 又孔子称‘举直错诸枉,则民服’。今圣虑所尚,诚足以极政教之源,尽至公之 要,囊括区宇,化成天下。”太宗曰:“此直朕之所怀,岂有与卿等言之而不行 也?” 长乐公主,文德皇后所生也。贞观六年将出降,敕所司资送倍於长公主。魏 徵奏言:“昔汉明帝欲封其子,帝曰:‘朕子岂得同於先帝子乎?可半楚、淮阳 王。’前史以为美谈。天子姊妹为长公主,天子之女为公主,既加长字,良以尊 於公主也,情虽有殊,义无等别。若令公主之礼有过长公主,理恐不可,实愿陛 下思之。”太宗称善。乃以其言告后,后叹曰:“尝闻陛下敬重魏徵,殊未知其 故,而今闻其谏,乃能以义制人王之情,真社稷臣矣!妾与陛下结发为夫妻,曲 蒙礼敬,情义深重,每将有言,必俟颜色,尚不敢轻犯威严,况在臣下,情疏礼 隔?故韩非谓之说难,东方朔称其不易,良有以也,忠言逆耳而利於行,有国有 家者深所要急,纳之则世治,杜之则政乱,诚愿陛下详之,则天下幸甚!”因请 遣中使赍帛五百匹,诣徵宅以赐之。 刑部尚书张亮坐谋反下狱,诏令百官议之,多言亮当诛,惟殿中少监李道裕 奏亮反形未具,明其无罪。太宗既盛怒,竟杀之。俄而刑部侍郎有阙,令宰相妙 择其人,累奏不可。太宗曰:“吾已得其人矣,往者李道裕议张亮云‘反形未具’, 可谓公平矣。当时虽不用其言,至今追悔。”遂授道裕刑部侍郎。 贞观初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今孜孜求士,欲专心政道,闻有好人,则抽擢 驱使。而议者多称‘彼者皆宰臣亲故’,但公等至公,行事勿避此言,便为形迹。 古人‘内举不避亲,外举不避雠’,而为举得其真贤故也。但能举用得才,虽是 子弟及有雠嫌,不得不举。” 贞观十一年,时屡有阉宦充外使,妄有奏,事发,太宗怒。魏徵进曰:“阉 竖虽微,狎近左右,时有言语,轻而易信,浸润之谮,为患特深。今日之明,必 无此虑,为子孙教,不可不杜绝其源。”太宗曰:“非卿,朕安得闻此语?自今 已后,充使宜停。”魏徵因上疏曰: 臣闻为人君者,在乎善善而恶恶,近君子而远小人。善善明,则君子进矣; 恶恶著,则小人退矣。近君子,则朝无粃政;远小人,则听不私邪。小人非无 小善,君子非无小过。君子小过,盖白玉之微瑕;小人小善,乃铅刀之一割。铅 刀一割,良工之所不重,小善不足以掩众恶也;白玉微瑕,善贾之所不弃,小疵 不足以妨大美也。善小人之小善,谓之善善,恶君子之小过,谓之恶恶,此则蒿 兰同臭,玉石不分,屈原所以沉江,卞和所以泣血者也。既识玉石之分,又辨蒿 兰之臭,善善而不能进,恶恶而不能去,此郭氏所以为墟,史鱼所以遗恨也。 陛下聪明神武,天姿英睿,志存泛爱,引纳多涂,好善而不甚择人,疾恶而 未能远佞。又出言无隐,疾恶太深,闻人之善或未全信,闻人之恶以为必然。虽 有独见之明,犹恐理或未尽。何则?君子扬人之善,小人讦人之恶。闻恶必信则 小人之道长矣,闻善或疑则君子之道消矣。为国家者急於进君子而退小人,乃使 君子道消,小人道长,则君臣失序,上下否隔,乱亡不恤,将何以治乎?且世俗 常人,心无远虑,情在告讦,好言朋党。夫以善相成谓之同德,以恶相济谓之朋 党,今则清浊共流,善恶无别,以告讦为诚直,以同德为朋党。以之为朋党,则 谓事无可信;以之为诚直,则谓言皆可取。此君恩所以不结於下,臣忠所以不达 於上。大臣不能辩正,小臣莫之敢论,远近承风,混然成俗,非国家之福,非为 治之道。適足以长奸邪,乱视听,使人君不知所信,臣下不得相安。若不远虑, 深绝其源,则后患未之息也。今之幸而未败者,由乎君有远虑,虽失之於始,必 得之於终故也。若时逢少隳,往而不返,虽欲悔之,必无所及。既不可以传诸后 嗣,复何以垂法将来?且夫进善黜恶,施於人者也;以古作鉴,施於己者也。鉴 貌在乎止水,鉴已在乎哲人。能以古之哲王,鉴於己之行事,则貌之妍丑宛然 在目,事之善恶自得於心,无劳司过之史,不假刍荛之议,巍巍之功日著,赫赫 之名弥远。为人君者可不务乎? 臣闻道德之厚,莫尚於轩、唐;仁义之隆,莫彰於舜、禹。欲继轩、唐之风, 将追舜、禹之迹,必镇之以道德,弘之以仁义,举善而任之,择善而从之。不择 善任能,而委之俗吏,既无远度,必失大体,惟奉三尺之律,以绳四海之人,欲 求垂拱无为,不可得也。故圣哲君临,移风易俗,不资严刑峻法,在仁义而已。 故非仁无以广施,非义无以正身。惠下以仁,正身以义,则其政不严而理,其教 不肃而成矣。然则仁义,理之本也;刑罚,理之末也。为理之有刑罚,犹执御之 有鞭策也,人皆从化,而刑罚无所施;马尽其力,则有鞭策无所用。由此言之, 刑罚不可致理,亦己明矣。故《潜夫论》曰:“人君之理莫大於道德教化也。民 有性、有情、有化、有俗。情性者,心也,本也;俗化者,行也,末也。是以上 君抚世,先其本而后其末,顺其心而履其行。心情苟正,则奸慝无所生,邪意无 所载矣。是故上圣无不务理民心,故曰‘听讼,吾犹人也,必也使无讼乎?’道 之以礼,务厚其性而明其情。民相爱,则无相伤害之意;动思义,则无畜奸邪之 心。若此,非律令之所理也,此乃教化之所致也。圣人甚尊德礼而卑刑罚,故舜 先敕契以敬敷五教,而后任咎繇以五刑也。凡立法者,非以司民短,而诛过误也, 乃以防奸恶,而救祸患,检淫邪,而内正道。民蒙善化,则人有士君子之心;被 恶政,则人有怀奸乱之虑。故善化之养民,犹工之为曲豉也。六合之民,犹一荫 也,黔首之属,犹豆麦也,变化云为,在将者耳!遭良吏,则怀忠信而履仁 厚;遇恶吏,则怀奸邪而行浅薄。忠厚积,则致太平;浅薄积,则致危亡。是以 圣帝明王,皆敦德化而薄威刑也。德者,所以循己也,威者,所以治人也。民之 生也,犹铄金在炉,方圆薄厚,随镕制耳!是故世之善恶,俗之薄厚,皆在於君。 世之主诚能使六合之内、举世之人,感忠厚之情而无浅薄之恶,各奉公正之心, 而无奸险之虑,则醇酽之俗,复见於兹矣。”后王虽未能遵,专尚仁义,当慎刑 恤典,哀敬无私,故管子曰:“圣君任法不任智,任公不任私。”故王天下,理 国家。 贞观之初,志存公道,人有所犯,一一於法。纵临时处断或有轻重,但见臣 下执论,无不忻然受纳。民知罪之无私,故甘心而不怨;臣下见言无忤,故尽力 以效忠。顷年以来,意渐深刻,虽开三面之网,而察见渊中之鱼,取舍在於爱憎, 轻重由乎喜怒。爱之者,罪虽重而强为之辞;恶之者,过虽小而深探其意。法无 定科,任情以轻重;人有执论,疑之以阿伪。故受罚者无所控告,当官者莫敢正 言。不服其心,但穷其口,欲加之罪,其无辞乎?又五品已上有犯,悉令曹司闻 奏。本欲察其情状,有所哀矜;今乃曲求小节,或重其罪,使人攻击惟恨不深。 事无重条,求之法外所加,十有六七,故顷年犯者惧上闻,得付法司,以为多幸。 告讦无已,穷理不息,君私於上,吏奸於下,求细过而忘大体,行一罚而起众奸, 此乃背公平之道,乖泣辜之意,欲其人和讼息,不可得也。 故《体论》云:“夫淫泆盗窃,百姓之所恶也,我从而刑罚之,虽过乎当, 百姓不以我为暴者,公也。怨旷饥寒,亦百姓之所恶也,遁而陷之法,我从而宽 宥之,百姓不以我为偏者,公也。我之所重,百姓之所憎也;我之所轻,百姓之 所怜也。是故赏轻而劝善,刑省而禁奸。”由此言之,公之於法,无不可也,过 轻亦可。私之於法无可也,过轻则纵奸,过重则伤善。圣人之於法也公矣,然犹 惧其未也,而救之以化,此上古所务也。后之理狱者则不然:未讯罪人,则先为 之意,及其讯之,则驱而致之意,谓之能;不探狱之所由,生为之分,而上求人 主之微旨以为制,谓之忠。其当官也能,其事上也忠,则名利随而与之,驱而陷 之,欲望道化之隆,亦难矣。 凡听讼理狱,必原父子之亲,立君臣之义,权轻重之序,测浅深之量。悉其 聪明,致其忠爱,疑则与众共之。疑则从轻者,所以重之也,故舜命咎繇曰: “汝作士,惟刑之恤。”又复加之以三讯,众所善,然后断之。是以为法,参之 人情。故《传》曰:“小大之狱,虽不能察,必以情。”而世俗拘愚苛刻之吏, 以为情也者取货者也,立爱憎者也,右亲戚者也,陷怨雠者也。何世俗小吏之情, 与夫古人之悬远乎?有司以此情疑之群吏,人主以此情疑之有司,是君臣上下通 相疑也,欲其尽忠立节,难矣。 凡理狱之情,必本所犯之事以主,不敢讯,不旁求,不贵多端,以见聪明, 故律正其举劾之法,参伍其辞,所以求实也,非所以饰实也,但当参伍明听之耳, 不使狱吏锻炼饰理成辞於手。孔子曰:“古之听狱,求所以生之也;今之听狱, 求所以杀之也。”故析言以破律,任案以成法,执左道以必加也。又《淮南子》 曰:“沣水之深十仞,金铁在焉,则形见於外。非不深且清,而鱼鳖莫之归也。” 故为者以苛为察,以功为明,以刻下为忠,以讦多为功,譬犹广革,大则大矣, 裂之道也。夫赏宜从重,罚宜从轻,君居其厚,百王通制。刑之轻重,恩之厚薄, 见思与见疾,其可同日言哉!且法,国之权衡也,时之准绳也。权衡所以定轻重, 准绳所以正曲直,今作法贵其宽平,罪人欲其严酷,喜怒肆志,高下在心,是则 舍准绳以正曲直,弃权衡而定轻重者也。不亦惑哉?诸葛孔明,小国之相,犹曰: “吾心如秤,不能为人作轻重。”况万乘之主,当可封之日,而任心弃法,取怨 於人乎? 又时有小事,不欲人闻,则暴作威怒,以弭谤议。若所为是也,闻於外,其 何伤?若所为非也,虽掩之,何益?故谚曰:“欲人不知,莫若不为;欲人不闻, 莫若勿言。”为之而欲人不知,言之而欲人不闻,此犹捕雀而掩目,盗钟而掩耳 者,只以取诮,将何益乎?臣又闻之,无常乱之国,无不可理之民者。夫民之善 恶由乎化之薄厚,故禹、汤以之理,桀、纣以之乱;文、武以之安,幽、厉以之 危。是以古之哲王,尽己而不以尤人,求身而不以责下。故曰:“禹、汤罪己, 其兴也勃焉;桀、纣罪人,其亡也忽焉。”为之无已,深乖恻隐之情,实启奸邪 之路。温舒恨於曩日,臣亦欲惜不用,非所不闻也。臣闻尧有敢谏之鼓,舜有诽 谤之木,汤有司过之史,武有戒慎之铭。此则听之於无形,求之於未有,虚心以 待下,庶下情之达上,上下无私,君臣合德者也。魏武帝云:“有德之君乐闻逆 耳之言、犯颜之诤,亲忠臣,厚谏士,斥谗慝,远佞人者,诚欲全身保国,远避 灭亡者也。”凡百君子,膺期统运,纵未能上下无私,君臣合德,可不全身保国, 远避灭亡乎?然自古圣哲之君,功成事立,未有不资同心,予违汝弼者也。 昔在贞观之初,侧身励行,谦以受物。盖闻善必改,时有小过,引纳忠规, 每听直言,喜形颜色。故凡在忠烈,咸竭其辞。自顷年海内无虞,远夷慑服,志 意盈满,事异厥初。高谈疾邪,而喜闻顺旨之说;空论忠谠,而不悦逆耳之言。 私嬖之径渐开,至公之道日塞,往来行路,咸知之矣。邦之兴衰,实由斯道。为 人上者,可不勉乎?臣数年以来,每奉明旨,深惧群臣莫肯尽言。臣窃思之,自 比来人或上书,事有得失,惟见述其所短,未有称其所长。又天居自高,龙鳞难 犯,在於造次,不敢尽言,时有所陈,不能尽意,更思重竭,其道无因。且所言 当理,未必加於宠秩,意或乖忤,将有耻辱随之,莫能尽节,实由於此。虽左右 近侍,朝夕阶墀,事或犯颜,咸怀顾望。况疏远不接,将何以极其忠款哉?又时 或宣言云:“臣下见事,只可来道,何因所言,即望我用?”此乃拒谏之辞,诚 非纳忠之意。何以言之?犯主严颜,献可替否,所以成主之美,匡主之过。若主 听则惑,事有不行,使其尽忠谠之言,竭股肱之力,犹恐临时恐惧,莫肯效其诚 款。若如明诏所道,便是许其面从,而又责其尽言,进退将何所据?欲必使乎致 谏,在乎好之而已。故齐桓好服紫,而合境无异色;楚王好细腰,而后宫多饿死。 夫以耳目之玩,人犹死而不违,况圣明之君求忠正之士,千里斯应,信不为难。 若徒有其言,而内无其实,欲其必至,不可得也。 太宗手诏曰: 省前后讽谕,皆切至之意,固所望於卿也。朕昔在衡门,尚惟童幼,未渐师 保之训,罕闻先达之言。值隋主分崩,万邦涂炭,惵々黔黎,庇身无所。朕自 二九之年,有怀拯溺,发愤投袂,便提干戈,蒙犯霜露,东西征伐,日不暇给, 居无宁岁。降苍昊之灵,禀庙堂之略,义旗所指,触向平夷。弱水、流沙,并通 輶轩之使;被发左衽,皆为衣冠之域。正朔所班,无远不届。及恭承宝历,寅奉 帝图,垂拱无为,氛埃靖息,於兹十有馀年。斯盖股肱罄帷幄之谋,爪牙竭熊罴 之力,协德同心,以致於此。自惟寡薄,厚享斯休,每以抚大神器,忧深责重, 常惧万几多旷,四聪不达,战战兢兢,坐以待旦。询於公卿,以至隶皂,推以赤 心。庶几明赖,一动以锺石;淳风至德,永传於竹帛。克播鸿名,常为称首。朕 以虚薄,多惭往代,若不任舟楫,岂得济彼巨川?不藉盐梅,安得调夫五味?赐 绢三百匹。 卷五 诚信第十七(凡四章) 贞观初,有上书请去佞臣者,太宗谓曰:“朕之所任,皆以为贤,卿知佞者 谁耶?”对曰:“臣居草泽,不的知佞者,请陛下佯怒以试群臣,若能不畏雷霆, 直言进谏,则是正人,顺情阿旨,则是佞人。”太宗谓封德彝曰:“流水清浊, 在其源也。君者政源,人庶犹水,君自为诈,欲臣下行直,是犹源浊而望水清, 理不可得。朕常以魏武帝多诡诈,深鄙其为人,如此,岂可堪为教令?”谓上书 人曰:“朕欲使大信行於天下,不欲以诈道训俗,卿言虽善,朕所不取也。” 贞观十年,魏徵上疏曰: 臣闻为国之基,必资於德礼,君之所保,惟在於诚信。诚信立则下无二心, 德礼形则远人斯格。然则德礼诚信,国之大纲,在於君臣父子,不可斯须而废也。 故孔子曰:“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。”又曰:“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。” 文子曰:“同言而信,信在言前;同令而行,诚在令外。”然则言而不信,言无 信也;令而不从,令无诚也。不信之言,无诚之令,为上则败德,为下则危身, 虽在颠沛之中,君子之所不为也。 自王道休明,十有馀载,威加海外,万国来庭,仓廪日积,土地日广。然而 道德未益厚,仁义未益博者,何哉?由乎待下之情,未尽於诚信,虽有善始之勤, 未睹克终之美故也。昔贞观之始,乃闻善惊叹,暨八九年间,犹悦以从谏,自兹 厥后,渐恶直言,虽或勉强有所容,非复曩时之豁如。謇谔之辈,稍避龙鳞;便 佞之徒,肆其巧辩。谓同心者为擅权,谓忠谠者为诽谤。谓之为朋党,虽忠信而 可疑;谓之为至公,虽矫伪而无咎。强直者畏擅权之议,忠谠者虑诽谤之尤。正 臣不得尽其言,大臣莫能与之争。荧惑视听,郁於大道,妨政损德,其在此乎? 故孔子曰“恶利口之覆邦家者?”盖为此也。 且君子小人,貌同心异,君子掩人之恶,扬人之善,临难无苟免,杀身以成 仁。小人不耻不仁,不畏不义,唯利之所在,危人自安。夫苟在危人,则何所不 至?今欲将求致治,必委之於君子;事有得失,或访之於小人。其待君子也则敬 而疏,遇小人也必轻而狎。狎则言无不尽,疏则情不上通。是则毁誉在於小人, 刑罚加於君子,实兴丧之所在,可不慎哉!此乃孙卿所谓:“使智者谋之,与愚 者论之,使修洁之士行之,与汙鄙之人疑之。欲其成功,可得乎哉?”夫中智之 人,岂无小惠,然才非经国,虑不及远,虽竭力尽诚,犹未免於倾败;况内怀奸 利,承颜顺旨,其为祸患,不亦深乎?夫立直木而疑影之不直,虽竭精神,劳思 虑,其不得,亦已明矣。 夫君能尽礼,臣得竭忠,必在於内外无私,上下相信。上不信,则无以使下, 下不信,则无以事上,信之为道大矣。昔齐桓公问於管仲曰:“吾欲使酒腐於爵, 肉腐於俎,得无害霸乎?”管仲曰:“此极非其善者,然亦无害於霸也。”桓公 曰:“如何而害霸乎?”管仲曰:“不能知人,害霸也;知而不能任,害霸也; 任而不能信,害霸也;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,害霸也。”晋中行穆伯攻鼓,经年 而弗能下,餽间伦曰:“鼓之啬夫,间伦知之。请无疲士大夫,而鼓可得。” 穆伯不应,左右曰:“不折一戟,不伤一卒,而鼓可得,君奚为不取?”穆伯曰: “间伦之为人也,佞而不仁,若使间伦下之,吾可以不赏之乎?若赏之,是赏佞 人也。佞人得志,是使晋国之士舍仁而为佞。虽得鼓,将何用之?”夫穆伯,列 国之大夫,管仲,霸者之良佐,犹能慎於信任、远避佞人也如此,况乎为四海之 大君,应千龄之上圣,而可使巍巍至德之盛,将有所间乎? 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杂,必怀之以德,待之以信,厉之以义,节之以礼, 然后善善而恶恶,审罚而明赏。则小人绝其私佞,君子自强不息,无为之治,何 远之有?善善而不能进,恶恶而不能去,罚不及於有罪,赏不加於有功,则危亡 之期,或未可保,永锡祚胤,将何望哉? 太宗览疏叹曰:“若不遇公,何由得闻此语?” 太宗尝谓长孙无忌等曰:“朕即位之初,有上书者非一,或言人主必须威权 独任,不得委任群下;或欲耀兵振武,慑服四夷。惟有魏徵劝朕‘偃革兴文,布 德施惠,中国既安,远人自服’。朕从此语,天下大宁,绝域君长,皆来朝贡, 九夷重译,相望於道。凡此等事,皆魏徵之力也。朕任用,岂不得人?”徵拜谢 曰:“陛下圣德自天,留心政术。实以庸短,承受不暇,岂有益於圣明?” 贞观十七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传称‘去食存信’,孔子曰:‘民无信不立。’ 昔项羽既入咸阳,已制天下,向能力行仁信,谁夺耶?”房玄龄对曰:“仁、义、 礼、智、信,谓之五常,废一不可。能勤行之,甚有裨益。殷纣狎侮五常,武王 夺之,项氏以无信为汉高祖所夺,诚如圣旨。” 卷六 俭约第十八(凡八章) 贞观元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自古帝王凡有兴造,必须贵顺物情。昔大禹凿 九山,通九江,用人力极广,而无怨讟者,物情所欲,而众所共有故也。始皇营 建宫室,而人多谤议者,为徇其私欲,不与众共故也。朕今欲造一殿,材木已具, 远想秦皇之事,遂不复作也。古人云:‘不作无益害有益。’‘不见可欲,使民 心不乱。’固知见可欲,其心必乱矣。至如雕镂器物,珠玉服玩,若恣其骄奢, 则危亡之期可立待也。自王公已下,第宅、车服、婚嫁、丧葬,准品秩不合服用 者,宜一切禁断。”由是二十年间,风俗简朴,衣无锦绣,财帛富饶,无饥寒之 弊。 贞观二年,公卿奏曰:“依《礼》,季夏之月,可以居台榭,今夏暑未退, 秋霖方始,宫中卑湿,请营一阁以居之。”太宗曰:“朕有气疾,岂宜下湿?若 遂来请,糜费良多。昔汉文将起露台,而惜十家之产,朕德不逮于汉帝,而所费 过之,岂为人父母之道也?”固请至于再三,竟不许。 贞观四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崇饰宫宇,游赏池台,帝王之所欲,百姓之所 不欲。帝王所欲者放逸,百姓所不欲者劳弊。孔子云:‘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, 其恕乎!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’劳弊之事,诚不可施於百姓。朕尊为帝王,富 有四海,每事由己,诚能自节,若百姓不欲,必能顺其情也。”魏徵曰:“陛下 本怜百姓,每节己以顺人。臣闻:‘以欲从人者昌,以人乐己者亡。’隋炀帝志 在无厌,惟好奢侈,所司每有供奉营造,小不称意,则有峻罚严刑。上之所好, 下必有甚,竞为无限,遂至灭亡,此非书籍所传,亦陛下目所亲见。为其无道, 故天命陛下代之。陛下若以为足,今日不啻足矣。若以为不足,更万倍过此亦不 足。”太宗曰:“公所奏对甚善!非公,朕安得闻此言?” 贞观十六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近读刘聪传,聪将为刘后起<皇鸟>仪殿,廷 尉陈元达切谏,聪大怒,命斩之。刘后手疏启请,辞情甚切,聪怒乃解,而甚愧 之。人之读书,欲广闻见以自益耳,朕见此事,可以为深诫。比者欲造一殿,仍 构重阁,今於蓝田采木,并已备具。远想聪事,斯作遂止。” 贞观十一年,诏曰:“朕闻死者终也,欲物之反真也;葬者藏也,欲令人之 不得见也。上古垂风,未闻於封树;后世贻则,乃备於棺椁。讥僣侈者,非爱其 厚费;美俭薄者,实贵其无危。是以唐尧,圣帝也,穀林有通树之说;秦穆,明 君也,橐泉无丘陇之处。仲尼,孝子也,防墓不坟;延陵,慈父也,嬴、博可隐。 斯皆怀无穷之虑,成独决之明,乃便体於九泉,非徇名於百代也。洎乎阖闾违礼, 珠玉为凫雁;始皇无度,水银为江海;季孙擅鲁,敛以玙璠;桓魋专宋,葬以石 椁;莫不因多藏以速祸,由有利而招辱。玄庐既发,致焚如於夜台;黄肠再开, 同暴骸於中野。详思曩事,岂不悲哉!由此观之,奢侈者可以为戒,节俭者可以 为师矣。朕居四海之尊,承百王之弊,未明思化,中宵战惕。虽送往之典,详诸 仪制,失礼之禁,著在刑书,而勋戚之家多流通於习俗,闾阎之内或侈靡而伤风, 以厚葬为奉终,以高坟为行孝,遂使衣衾棺椁,极雕刻之华,灵輀冥器,穷金 玉之饰。富者越法度以相尚,贫者破资产而不逮,徒伤教义,无益泉壤,为害既 深,宜为惩革。其王公已下,爰及黎庶,自今已后,送葬之具有不依令式者,仰 州府县官明加检察,随状科罪。在京五品已上及勋戚家,仍录奏闻。” 岑文本为中书令,宅卑湿,无帷帐之饰,有劝其营产业者,文本叹曰:“吾 本汉南一布衣耳,竟无汗马之劳,徒以文墨,致位中书令,斯亦极矣。荷俸禄之 重,为惧已多,更得言产业乎?”言者叹息而退。 户部尚书戴胄卒,太宗以其居宅弊陋,祭享无所,令有司特为之造庙。 温彦博为尚书右仆射,家贫无正寝,及薨,殡於旁室。太宗闻而嗟叹,遽命 所司为造,当厚加赙赠。 魏徵宅内,先无正堂,及遇疾,太宗时欲造小殿,而辍其材为徵营构,五日 而就。遣中使赍素褥布被而赐之,以遂其所尚。 卷六 谦让第十九(凡三章) 贞观二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人言作天子则得自尊崇,无所畏惧,朕则以为 正合自守谦恭,常怀畏惧。昔舜诚禹曰:‘汝惟不矜,天下莫与汝争能;汝惟不 伐,天下莫与汝争功。’又《易》曰:‘人道恶盈而好谦。’凡为天子,若惟自 尊崇,不守谦恭者,在身傥有不是之事,谁肯犯颜谏奏?朕每思出一言,行一事, 必上畏皇天,下惧群臣。天高听卑,何得不畏?群公卿士,皆见瞻仰,何得不惧? 以此思之,但知常谦常惧,犹恐不称天心及百姓意也。”魏徵曰:“古人云: ‘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。’愿陛下守此常谦常惧之道,日慎一日,则宗社永固, 无倾覆矣。唐、虞所以太平。实用此法。” 贞观三年,太宗问给事中孔颖达,曰:“《论语》云:‘以能问於不能,以 多问於寡,有若无,实若虚。’何谓也?”颖达对曰:“圣人设教,欲人谦光, 己虽有能,不自矜大,仍就不能之人,求访能事。己之才艺虽多,犹病以为少, 仍就寡少之人更求所益。己之虽有,其状若无,己之虽实,其容若虚。非惟匹庶, 帝王之德,亦当如此。夫帝王内蕴神明,外须玄默,使深不可知。故《易》称 ‘以《蒙》养正,以《明夷》莅众’,若其位居尊极,炫耀聪明,以才陵人,饰 非拒谏,则上下情隔,君臣道乖,自古灭亡,莫不由此也。”太宗曰:“《易》 云:‘劳谦,君子有终,吉。’诚如卿言。”诏赐物二百段。 卷六 仁恻第二十(凡四章) 贞观初,太宗谓侍臣曰:“妇人幽闭深宫,情实可愍。隋氏末年,求采无已, 至於离宫别馆,非幸御之所,多聚宫人。此皆竭人财力,朕所不取。且洒扫之馀, 更何所用?今将出之,任求伉俪,非独以省费,兼以息人,亦各得遂其情性。” 於是后宫及掖庭前后所出三千馀人。 贞观二年,关中旱,大饥。太宗谓侍臣曰:“水旱不调,皆为人君失德。朕 德之不修,天当责朕,百姓何罪,而多遭困穷!闻有鬻男女者,朕甚愍焉。”乃 遣御史大夫杜淹巡检,出御府金宝赎之,还其父母。 贞观七年,襄州都督张公谨卒,太宗闻而嗟悼,出次发哀。有司奏言:“准 《阴阳书》云:‘日在辰,不可哭泣。’此亦流俗所忌。”太宗曰:“君臣之义, 同於父子,情发於中,安避辰日?”遂哭之。 贞观十九年,太宗征高丽,次定州,有兵士到者,帝御州城北门楼抚慰之。 有从卒一人病,不能进,诏至床前,问其所苦,仍敕州县医疗之,是以将士莫不 欣然愿从。及大军回次柳城,诏集前后战亡人骸骨,设太牢致祭,亲临,哭之尽 哀,军人无不洒泣。兵士观祭者,归家以言其父母曰:“吾儿之丧,天子哭之, 死无所恨。”太宗征辽东,攻白岩城,右卫大将军李思摩,为流矢所中,帝亲为 吮血,将士莫不感励。 卷六 慎所好第二十一(凡四章) 贞观二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古人云:‘君犹器也,人犹水也,方圆在於器, 不在於水。’故尧、舜率天下以仁,而人从之;桀、纣率天下以暴,而人从之。 下之所行,皆从上之所好。至如梁武帝父子志尚浮华,惟好释氏、老氏之教,武 帝末年,频幸同泰寺,亲讲佛经,百寮皆大冠高履,乘车扈从,终日谈论苦空, 未尝以军国典章为意。及侯景率兵向阙,尚书郎已下,多不解乘马,狼狈步走, 死者相继於道路。武帝及简文卒被侯景幽逼而死。孝元帝在于江陵,为万纽于谨 所围,帝犹讲《老子》不辍,百寮皆戎衣以听,俄而城陷,君臣俱被囚絷。庾信 亦叹其如此,及作《哀江南赋》,乃云:‘宰衡以干戈为儿戏,缙绅以清谈为庙 略。’此事亦足为鉴戒。朕今所好者,惟在尧、舜之道,周、孔之教,以为如鸟 有翼,如鱼依水,失之必死,不可暂无耳。” 贞观二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神仙事本是虚妄,空有其名。秦始皇非分爱好, 为方士所诈,乃遣童男童女数千人,随其入海求神仙。方士避秦苛虐,因留不归, 始皇犹海侧踟蹰以待之,还至沙丘而死。汉武帝为求神仙,乃将女嫁道术之人, 事既无验,便行诛戮。据此二事,神仙不烦妄求也。” 贞观四年,太宗曰:“隋炀帝性好猜防,专信邪道,大忌胡人,乃至谓胡床 为交床,胡瓜为黄瓜,筑长城以避胡。终被宇文化及使令狐行达杀之。又诛戮李 金才,及诸李殆尽,卒何所益?且君天下者,惟须正身修德而已,此外虚事,不 足在怀。” 贞观七年,工部尚书段纶奏进巧人杨思齐至,太宗令试,纶遣造傀儡戏具。 太宗谓纶曰:“所进巧匠,将供国事,卿令先造此物,是岂百工相戒无作奇巧之 意耶?”乃诏削纶阶级,并禁断此戏。 卷六 慎言语第二十二(凡三章) 贞观二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每日坐朝,欲出一言,即思此一言於百姓有 利益否,所以不敢多言。”给事中兼知起居事杜正伦进曰:“君举必书,言存左 史。臣职当兼修起居注,不敢不尽愚直。陛下若一言乖於道理,则千载累於圣德, 非止当今损於百姓,愿陛下慎之。”太宗大悦,赐彩百段。 贞观八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言语者君子之枢机,谈何容易?凡在众庶,一 言不善,则人记之,成其耻累。况是万乘之主,不可出言有所乖失。其所亏损至 大,岂同匹夫?我常以此为戒。隋炀帝初幸甘泉宫,泉石称意,而怪无萤火,敕 云:‘捉取多少於宫中照夜。’所司遽遣数千人采拾,送五百轝於宫侧。小事尚 尔,况其大乎?”魏徵对曰:“人君居四海之尊,若有亏失,古人以为如日月之 蚀,人皆见之,实如陛下所戒慎。” 贞观十六年,太宗每与公卿言及古道,必诘难往复。散骑常侍刘洎上书谏曰: “帝王之与凡庶,圣哲之与庸愚,上下相悬,拟伦斯绝。是知以至愚而对至圣, 以极卑而对极尊,徒思自强,不可得也。陛下降恩旨,假慈颜,凝旒以听其言, 虚襟以纳其说,犹恐群下未敢对扬。况动神机,纵天辩,饰辞以折其理,援古以 排其议,欲令凡蔽何阶应答?臣闻皇天以无言为贵,圣人以不言为德,老子称 ‘大辩若讷’,庄子称‘至道无文’,此皆不欲烦也。是以齐侯读书,轮扁窃议, 汉皇慕古,张孺陈讥,此亦不欲劳也。且多记则损心,多语则损气,心气内损, 形神外劳,初虽不觉,后必为累。须为社稷自爱,岂为性好自伤乎?窃以今日升 平,皆陛下力行所至,欲其长久,匪由辩博,但当忘彼爱憎,慎兹取舍,每事敦 朴,无非至公,若贞观之初则可矣。至如秦政强辩,失人心於自矜;魏文宏材, 亏众望於虚说。此才辩之累,皎然可知。伏愿略兹雄辩,浩然养气,简彼缃图, 澹焉怡悦,固万寿於南岳,齐百姓於东户,则天下幸甚,皇恩斯毕。”太宗手诏 答曰:“非虑无以临下,非言无以述虑。比有谈论,遂至烦多,轻物骄人,恐由 兹道,形神心气,非此为劳。今闻谠言,虚怀以改。” 卷六 杜谗邪第二十三(凡七章) 贞观初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观前代谗佞之徒,皆国之蟊贼也。或巧言令色, 朋党比周;若暗主庸君,莫不以之迷惑,忠臣孝子所以泣血衔冤。故丛兰欲茂, 秋风败之;王者欲明,谗人蔽之。此事著於史籍,不能具道。至如齐、隋间谗谮 事,耳目所接者,略与公等言之。斛律明月,齐朝良将,威震敌国,周家每岁斫 汾河冰,虑齐兵之西渡。及明月被祖孝征谗构伏诛,周人始有吞齐之意。高颎有 经国大才,为隋文帝赞成霸业,知国政者二十馀载,天下赖以安宁。文帝惟妇言 是听,特令摈斥,及为炀帝所杀,刑政由是衰坏。又隋太子勇抚军监国,凡二十 年间,固亦早有定分。杨素欺主罔上,贼害良善,使父子之道一朝灭於天性。逆 乱之源,自此开矣。隋文既混淆嫡庶,竟祸及其身,社稷寻亦覆败。古人云‘世 乱则谗胜’,诚非妄言。朕每防微杜渐,用绝谗构之端,犹恐心力所不至,或不 能觉悟。前史云:‘猛兽处山林,藜藿为之不采;直臣立朝廷,奸邪为之寝谋。’ 此实朕所望於群公也。”魏徵曰:“《礼》云:‘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惧乎其所 不闻。’《诗》云:‘恺悌君子,无信谗言。谗人罔极,交乱四国。’又孔子曰: ‘恶利口之覆邦家’,盖为此也。臣尝观自古有国有家者,若曲受谗谮,妄害忠 良,必宗庙丘墟,市朝霜露矣。愿陛下深慎之!” 贞观七年,太宗幸蒲州,刺史赵元楷课父老服黄纱单衣,迎谒路左,盛饰廨 宇,修营楼雉以求媚。又潜饲羊百馀口,鱼数千头,将馈贵戚。太宗知,召而数 之曰:“朕巡省河、洛,经历数州,凡有所须,皆资官物。卿为饲羊养鱼,雕饰 院宇,此乃亡隋弊俗,今不可复行。当识朕心,改旧态也。”以元楷在隋邪佞, 故太宗发此言以戒之。元楷惭惧,数日不食而卒。 贞观十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太子保傅,古难其选。成王幼小,以周、召为 保傅,左右皆贤,足以长仁,致理太平,称为圣主。及秦之胡亥,始皇所爱,赵 高作傅,教以刑法。及其篡也,诛功臣,杀亲戚,酷烈不已,旋踵亦亡。以此而 言,人之善恶,诚由近习。朕弱冠交游,惟柴绍、窦诞等,为人既非三益,及朕 居兹宝位,经理天下,虽不及尧、舜之明,庶免乎孙皓、高纬之暴。以此而言, 复不由染,何也?”魏徵曰:“中人可与为善,可与为恶,然上智之人自无所染。 陛下受命自天,平定寇乱,救万民之命,理致升平,岂绍、诞之徒能累圣德?但 经云:‘放郑声,远佞人。’近习之间,尤宜深慎。”太宗曰:“善。” 尚书左仆射杜如晦奏言:“监察御史陈师合上《拔士论》,谓人之思虑有限, 一人不可总知数职,以论臣等。”太宗谓戴胄曰:“朕以至公治天下,今任玄龄、 如晦,非为勋旧,以其有才行也。此人妄事毁谤,正欲离间我君臣。昔蜀后主昏 弱,齐文宣狂悖,然国称治者,以任诸葛亮、杨遵彦不猜之故也。朕今任如晦等, 亦复如法。”於是流陈师合于岭外。 贞观中,太宗谓房玄龄、杜如晦曰:“朕闻自古帝王上合天心,以致太平者, 皆股肱之力。朕比开直言之路者,庶知冤屈,欲闻谏诤。所有上封事人,多告讦 百官,细无可采。朕历选前王,但有君疑於臣,则下不能上达,欲求尽忠极虑, 何可得哉?而无识之人,务行谗毁,交乱君臣,殊非益国。自今已后,有上书讦 人小恶者,当以谗人之罪罪之。” 魏徵为秘书监,有告徵谋反者,太宗曰:“魏徵,昔吾之雠,只以忠於所 事,吾遂拔而用之,何乃妄生谗构?”竟不问徵,遽斩所告者。 贞观十六年,太宗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:“卿知起居,比来记我行事善恶?” 遂良曰:“史官之设,君举必书。善既必书,过亦无隐。”太宗曰:“朕今勤行 三事,亦望史官不书吾恶。一则鉴前代成败事,以为元龟;二则进用善人,共成 政道;三则斥弃群小,不听谗言。吾能守之,终不转也。” 卷六 悔过第二十四(凡四章) 贞观二年,太宗谓房玄龄曰:“为人大须学问。朕往为群凶未定,东西征讨, 躬亲戎事,不暇读书。比来四海安静,身处殿堂,不能自执书卷,使人读而听之。 君臣父子,政教之道,共在书内。古人云:‘不学,墙面,莅事惟烦。’不徒言 也。却思少小时行事,大觉非也。” 贞观中,太子承乾多不修法度,魏王泰尤以才能为太宗所重,特诏泰移居武 德殿。魏徵上疏谏曰:“魏王既是陛下爱子,须使知定分,常保安全,每事抑其 骄奢,不处嫌疑之地也。今移居此殿,使在东宫之西,海陵昔居,时人以为不 可,虽时移事异,犹恐人之多言。又王之本心,亦不宁息,既能以宠为惧,伏愿成 人之美。”太宗曰:“我几不思量,甚大错误。”遂遣泰归於本第。 贞观十七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人情之至痛者,莫过乎丧亲也。故孔子云: ‘三年之丧,天下之通丧,自天子达於庶人也。’又曰:‘何必高宗?古之人皆 然。’近代帝王遂行不逮汉文以日易月之制,甚乖於礼典。朕昨见徐幹《中论》 《复三年丧》篇,义理甚深,恨不早见此书。所行大疏略,但知自咎自责,追悔 何及!”因悲泣久之。 贞观十八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夫人臣之对帝王,多承意顺旨,甘言取容。 朕今欲闻己过,卿等皆可直言。”散骑常侍刘洎对曰:“陛下每与公卿论事,及 有上书者,以其不称旨,或面加诘难,无不惭退。恐非诱进直言之道。”太宗曰: “朕亦悔有此问难,当即改之。” 卷六 奢纵第二十五(凡一章) 贞观十一年,侍御史马周上疏陈时政曰: 臣历睹前代,自夏、殷、周及汉氏之有天下,传祚相继,多者八百馀年,少 者犹四五百年,皆为积德累业,恩结於人心。岂无僻王,赖前然哲以免尔!自魏、 晋已还,降及周、隋,多者不过五六十年,少者才二三十年而亡,良由创业之君 不务广恩化,当时仅能自守,后无遗德可思。故传嗣之主政教少衰,一夫大呼而 天下土崩矣。今陛下虽以大功定天下,而积德日浅,固当崇禹、汤、文、武之道, 广施德化,使恩有馀地,为子孙立万代之基。岂欲但令政教无失,以持当年而已! 且自古明王圣主虽因人设教,宽猛随时,而大要以节俭於身、恩加於人二者是务。 故其下爱之如父母,仰之如日月,敬之如神明,畏之如雷霆,此其所以卜祚遐长 而祸乱不作也。 今百姓承丧乱之后,比於隋时才十分之一,而供官徭役,道路相继,兄去弟 还,首尾不绝,远者往来至五六千里,春秋冬夏,略无休时。陛下每有恩诏,令 其减省,而有司作既不废,自然须人,徒行文书,役之如故。臣每访问,四五年 来,百姓颇有怨嗟之言,以陛下不存养之。昔唐尧茅茨土阶,夏禹恶衣菲食,如 此之事,臣知不复可行於今。汉文帝惜百金之费,辍露台之役,集上书囊,以为 殿帷,所幸夫人衣不曳地。至景帝以锦绣纂组妨害女工,特诏除之,所以百姓安 乐。至孝武帝虽穷奢极侈,而承文、景遗德,故人心不动。向使高祖之后,即有 武帝,天下必不能全。此於时代差近,事迹可见。今京师及益州诸处营造供奉器 物,并诸王妃主服饰,议者皆不以为俭。臣闻昧旦丕显,后世犹怠,作法於理, 其弊犹乱。陛下少处人间,知百姓辛苦,前代成败,目所亲见,尚犹如此,而皇 太子生长深宫,不更外事,即万岁之后,固圣虑所当忧也。 臣窃寻往代以来成败之事,但有黎庶怨叛,聚为盗贼,其国无不即灭,人主 虽欲改悔,未有重能安全者。凡修政教,当修之於可修之时,若事变一起,而后 悔之,则无益也。故人主每见前代之亡,则知其政教之所由丧,而皆不知其身之 有失。是以殷纣笑夏桀之亡,而幽、厉亦笑殷纣之灭。隋帝大业之初,又笑周、 齐之失国。然今之视炀帝,亦犹炀帝之视周、齐也。故京房谓汉元帝云:“臣恐 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古。”此言不可不戒也。 往者贞观之初,率土荒俭,一匹绢才得粟一斗,而天下帖然。百姓知陛下甚 忧怜之,故人人自安,曾无谤讟。自五六年来,频岁丰稔,一匹绢得十馀石粟, 而百姓皆以陛下不忧怜之,咸有怨言,以今所营为者,颇多不急之务故也。自古 以来,国之兴亡不由蓄积多少,唯在百姓苦乐。且以近事验之,隋家贮洛口仓, 而李密因之;东都积布帛,王世充据之;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用,至今未尽。向 使洛口、东都无粟帛,即世充、李密未必能聚大众。但贮积者固是国之常事,要 当人有馀力,而后收之。若人劳而强敛之,竟以资寇,积之无益也。然俭以息人, 贞观之初,陛下已躬为之,故今行之不难也。为之一日,则天下知之,式歌且舞 矣。若人既劳矣,而用之不息,傥中国被水旱之灾,边方有风尘之警,狂狡因之 窃发,则有不可测之事,非徒圣躬旰食晏寝而已。若以陛下之圣明,诚欲励精为 政,不烦远求上古之术,但及贞观之初,则天下幸甚。 太宗曰:“近令造小随身器物,不意百姓遂有嗟怨,此则朕之过误。”乃命 停之。 卷六 贪鄙第二十六(凡六章) 贞观初,太宗谓侍臣曰:“人有明珠,莫不贵重,若以弹雀,岂非可惜?况 人之性命甚於明珠,见金钱财帛不惧刑网,径即受纳,乃是不惜性命。明珠是身 外之物,尚不可弹雀,何况性命之重,乃以博财物耶?群臣若能备尽忠直,益国 利人,则官爵立至。皆不能以此道求荣,遂妄受财物,赃贿既露,其身亦殒,实 可为笑。帝王亦然,恣情放逸,劳役无度,信任群小,疏远忠正,有一於此,岂 不灭亡?隋炀帝奢侈自贤,身死匹夫之手,亦为可笑。” 贞观二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尝谓贪人不解爱财也,至如内外官五品以上, 禄秩优厚,一年所得,其数自多。若受人财贿,不过数万,一朝彰露,禄秩削夺, 此岂是解爱财物?规小得而大失者也。昔公仪休性嗜鱼,而不受人鱼,其鱼长存。 且为主贪,必丧其国;为臣贪,必亡其身。《诗》云:‘大风有隧,贪人败类。’ 固非谬言也。昔秦惠王欲伐蜀,不知其迳,乃刻五石牛,置金其后。蜀人见之, 以为牛能便金,蜀王使五丁力士拖牛入蜀,道成,秦师随而伐之,蜀国遂亡。汉 大司农田延年赃贿三千万,事觉自死。如此之流,何可胜记!朕今以蜀王为元龟, 卿等亦须以延年为覆辙也。 贞观四年,太宗谓公卿曰:”朕终日孜孜,非但忧怜百姓,亦欲使卿等长守 富贵。天非不高,地非不厚,朕常兢兢业业,以畏天地。卿等若能小心奉法,常 如朕畏天地,非但百姓安宁,自身常得驩乐。古人云:‘贤者多财损其志,愚者 多财生其过。’此言可为深诫。若徇私贪浊,非止坏公法,损百姓,纵事未发闻, 中心岂不常惧?恐惧既多,亦有因而致死。大丈夫岂得苟贪财物,以害及身命, 使子孙每怀愧耻耶?卿等宜深思此言。” 贞观六年,右卫将军陈万福自九成宫赴京,违法取驿家麸数石。太宗赐其麸, 令自负出以耻之。 贞观十年,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言:“宣、饶二州诸山大有银坑,采之极是 利益,每岁可得钱数百万贯。”太宗曰:“朕贵为天子,是事无所少之。惟须纳 嘉言,进善事,有益於百姓者。且国家賸得数百万贯钱,何如得一有才行人?不 见卿推贤进善之事,又不能按举不法,震肃权豪,惟道税鬻银坑以为利益!昔尧、 舜抵璧於山林,投珠於渊谷,由是崇名美号,见称千载。后汉桓、灵二帝好利贱 义,为近代庸暗之主,卿遂欲将我比桓、灵耶?”是日敕放令万纪还第。 贞观十六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古人云:‘鸟栖於林,犹恐其不高,复巢於 木末;鱼藏於水,犹恐其不深,复穴於窟下。然而为人所获者,皆由贪饵故也。’ 今人臣受任,居高位,食厚禄,当须履忠正,蹈公清,则无灾害,长守富贵矣。古 人云:‘祸福无门,惟人所召。’然陷其身者,皆为贪冒财利,与夫鱼鸟何以异 哉?卿等宜思此语为鉴诫。” 卷七 崇儒学第二十七(凡六章) 太宗初践祚,即於正殿之左,置弘文馆,精选天下文儒,令以本官兼署学士, 给以五品珍膳,更日宿直,以听朝之隙引入内殿,讨论坟典,商略政事,或至夜 分乃罢。又诏勋贤三品已上子孙为弘文学生。 贞观二年,诏停周公为先圣,始立孔子庙堂於国学,稽式旧典,以仲尼为先 圣,颜子为先师,两边俎豆干戚之容,始备于兹矣。是岁大收天下儒士,赐帛给 传,令诣京师,擢以不次,布在廊庙者甚众。学生通一大经已上,咸得署吏。国 学增筑学舍四百馀间,国子、太学、四门、广文亦增置生员,其书、算各置博士、 学生,以备众艺。太宗又数幸国学,令祭酒、司业、博士讲论,毕,各赐以束帛。 四方儒士负书而至者,盖以千数。俄而吐蕃,及高昌、高丽、新罗等诸夷酋长, 亦遣子弟请入于学。於是国学之内,鼓箧升讲筵者,几至万人,儒学之兴,古昔 未有也。 贞观十四年诏曰:“梁皇侃、褚仲都,周熊安生、沈重,陈沈文阿、周弘正、 张讥,隋何妥、刘炫,并前代名儒,经术可纪,加以所在学徒,多行其讲疏,宜 加优赏,以劝后生,可访其子孙见在者,录姓名奏闻。”二十一年诏曰:“左丘 明、卜子夏、公羊高、穀梁赤、伏胜、高堂生、戴圣、毛苌、孔安国、刘向、郑 众、杜子春、马融、卢植、郑玄、服虔、何休、王肃、王弼、杜预、范甯等二十 有一人,并用其书,垂於国胄,既行其道,理合褒崇,自今有事於太学,可并配 享尼父庙堂。”其尊儒重道如此。 贞观二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为政之要,惟在得人,用非其才,必难致治。 今所任用,必须以德行、学识为本。”谏议大夫王珪曰:“人臣若无学业,不能 识前言往行,岂堪大任。汉昭帝时,有人诈称卫太子,聚观者数万人,众皆致惑。 隽不疑断以蒯聩之事。昭帝曰:‘公卿大臣,当用经术明於古义者,此则固非刀 笔俗吏所可比拟。’”上曰:“信如卿言。” 贞观四年,太宗以经籍去圣久远,文字讹谬,诏前中书侍郎颜师古於秘书 省考定《五经》。及功毕,复诏尚书左仆射房玄龄集诸儒重加详议。时诸儒传习 师说,舛谬已久,皆共非之,异端蜂起。而师古辄引晋、宋已来古本,随方晓答, 援据详明,皆出其意表,诸儒莫不叹服。太宗称善者久之,赐帛五百匹,加授通 直散骑常侍,颁其所定书於天下,令学者习焉。太宗又以文学多门,章句繁杂, 诏师古与国子祭酒孔颖达等诸儒,撰定《五经》疏义,凡一百八十卷,名曰《五 经正义》,付国学施行。 太宗尝谓中书令岑文本曰:“夫人虽禀定性,必须博学以成其道,亦犹蜃性 含水,待月光而水垂;木性怀火,待燧动而焰发;人性含灵,待学成而为美。是 以苏秦刺股,董生垂帷。不勤道艺,则其名不立。”文本对曰:“夫人性相近, 情则迁移,必须以学饬情以成其性。《礼》云:‘玉不琢不成器,人不学不知道。’ 所以古人勤於学问,谓之懿德。” 卷七 文史第二十八(凡四章) 贞观初,太宗谓监修国史房玄龄曰:“比见前、后《汉史》载录扬雄《甘泉》、 《羽猎》,司马相如《子虚》、《上林》,班固《两都》等赋,此既文体浮华, 无益劝诫,何假书之史策?其有上书论事,词理切直,可裨於政理者,朕从与不 从皆须备载。” 贞观十一年,著作佐郎邓隆表请编次太宗文章为集。太宗谓曰:“朕若制事 出令,有益於人者,史则书之,足为不朽。若事不师古,乱政害物,虽有词藻, 终贻后代笑,非所须也。只如梁武帝父子及陈后主、隋炀帝,亦大有文集,而所 为多不法,宗社皆须臾倾覆。凡人主惟在德行,何必要事文章耶?”竟不许。 贞观十三年,褚遂良为谏议大夫,兼知起居注。太宗问曰:“卿比知起居, 书何等事?大抵於人君得观见否?朕欲见此注记者,将却观所为得失以自警戒耳!” 遂良曰:“今之起居,古之左、右史,以记人君言行,善恶毕书,庶几人主不为 非法,不闻帝王躬自观史。”太宗曰:“朕有不善,卿必记耶?”遂良曰:“臣 闻守道不如守官,臣职当载笔,何不书之。”黄门侍郎刘洎进曰:“人君有过失, 如日月之蚀,人皆见之。设令遂良不记,天下之人皆记之矣。” 贞观十四年,太宗谓房玄龄曰:“朕每观前代史书,彰善瘅恶,足为将来规 诫。不知自古当代国史,何因不令帝王亲见之?”对曰:“国史既善恶必书,庶 几人主不为非法。止应畏有忤旨,故不得见也。”太宗曰:“朕意殊不同古人。 今欲自看国史者,盖有善事,固不须论;若有不善,亦欲以为鉴诫,使得自修改 耳。卿可撰录进来。”玄龄等遂删略国史为编年体,撰高祖、太宗实录各二十卷, 表上之。太宗见六月四日事,语多微文,乃谓玄龄曰:“昔周公诛管、蔡而周室 安,季友鸩叔牙而鲁国宁,朕之所为,义同此类,盖所以安社稷,利万人耳。史 官执笔,何烦有隐?宜即改削浮词,直书其事。”侍中魏徵奏曰:“臣闻人主位 居尊极,无所忌惮,惟有国史,用为惩恶劝善,书不以实,后嗣何观?陛下今遣 史官正其辞,雅合至公之道。” 卷七 礼乐第二十九(凡十二章) 太宗初即位,谓侍臣曰:“准《礼》,名,终将讳之,前古帝王,亦不生讳 其名,故周文王名昌,《周诗》云:‘克昌厥后。’春秋时鲁庄公名同,十六年 《经》书:‘齐侯、宋公同盟于幽。’唯近代诸帝,妄为节制,特令生避其讳, 理非通允,宜有改张。”因诏曰:“依《礼》,二名义不偏讳,尼父达圣,非无 前指。近世以来,曲为节制,两字兼避,废阙已多,率意而行,有违经语。今宜 依据礼典,务从简约,仰效先哲,垂法将来。其官号人名,及公私文籍,有‘世’ 及‘民’两字不连读,并不须避。” 贞观二年,中书舍人高季辅上疏曰:“窃见密王元晓等俱是懿亲,陛下友爱 之怀,义高古昔,分以车服,委以藩维,须依礼仪,以副瞻望。比见帝子拜诸叔, 诸叔亦即答拜,王爵既同,家人有礼,岂合如此颠倒昭穆?伏愿一垂训诫,永循 彝则。”太宗乃诏元晓等,不得答吴王恪、魏王泰兄弟拜。 贞观四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比闻京城士庶居父母丧者,乃有信巫书之言, 辰日不哭,以此辞於吊问,拘忌辍哀,败俗伤风,极乖人理。宜令州县教导,齐 之以礼典。” 贞观五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佛道设教,本行善事,岂遣僧尼道士等妄自尊 崇,坐受父母之拜,损害风俗,悖乱礼经,宜即禁断,仍令致拜於父母。” 贞观六年,太宗谓尚书左仆射房玄龄曰:“比有山东崔、卢、李、郑四姓, 虽累叶陵迟,犹恃其旧地,好自矜大,称为士大夫。每嫁女他族,必广索聘财, 以多为贵,论数定约,同於市贾,甚损风俗,有紊礼经,既轻重失宜,理须改革。” 乃诏吏部尚书高士廉、御史大夫韦挺、中书侍郎岑文本、礼部侍郎令狐德棻等, 刊正姓氏,普责天下谱牒,兼据凭史、传,剪其浮华,定其真伪,忠贤者褒进, 悖逆者贬黜,撰为《氏族志》。士廉等及进定氏族等第,遂以崔幹为第一等。太 宗谓曰:“我与山东崔、卢、李、郑,旧既无嫌,为其世代衰微,全无官宦,犹 自云士大夫。婚姻之际,则多索财物。或才识庸下,而偃仰自高,贩鬻松槚, 依讬富贵,我不解人间何为重之?且士大夫有能立功,爵位崇重,善事君父,忠 孝可称;或道义清素,学艺通博,此亦足为门户,可谓天下士大夫。今崔、卢之 属,惟矜远叶衣冠,宁比当朝之贵?公卿已下,何暇多输钱物,兼与他气势,向 声背实,以得为荣。我今定氏族者,诚欲崇树今朝冠冕,何因崔幹犹为第一等, 祇看卿等不贵我官爵耶!不论数代已前,祇取今日官品、人才作等级,宜一量定, 用为永则。”遂以崔幹为第三等。至十二年书成,凡百卷,颁天下。又诏曰: “氏族之美,实繁於冠冕,婚姻之道,莫先於仁义。自有魏失御,齐氏云亡,市 朝既迁,风俗陵替,燕、赵古姓,多失衣冠之绪,齐、韩旧族,或乖礼义之风。 名不著於州闾,身未免於贫贱,自号高门之胄,不敦匹嫡之仪,问名唯在於窃赀, 结褵必归於富室。乃有新官之辈,丰财之家,慕其祖宗,竞结婚姻,多纳货贿, 有如贩鬻。或自贬家门,受屈辱於姻娅;或矜其旧望,行无礼於舅姑。积习成俗, 迄今未已,既紊人伦,实亏名教。朕夙夜兢惕,忧勤政道,往代蠹害,咸已惩革, 唯此弊风,未能尽变。自今已后,明加告示,使识嫁娶之序,务合礼典,称朕意 焉。” 礼部尚书王珪子敬直,尚太宗女南平公主。珪曰:“《礼》有妇见舅姑之仪, 自近代风俗弊薄,公主出降,此礼皆废。主上钦明,动循法制,吾受公主谒见, 岂为身荣,所以成国家之美耳。”遂与其妻就位而坐,令公主亲执巾,行盥馈之 道,礼成而退。太宗闻而称善。是后公主下降有舅姑者,皆遣备行此礼。 贞观十二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古者诸侯入朝,有汤沐之邑,刍禾百车,待 以客礼。昼坐正殿,夜设庭燎,思与相见,问其劳苦。又汉家京城亦为诸郡立邸 舍。顷闻考使至京者,皆赁房以坐,与商人杂居,才得容身而已。既待礼之不足, 必是人多怨叹,岂肯竭情於共理哉。”乃令就京城闲坊,为诸州考使各造邸第。 及成,太宗亲幸观焉。 贞观十三年,礼部尚书王珪奏言:“准令三品已上,遇亲王於路,不合下马, 今皆违法申敬,有乖朝典。”太宗曰:“卿辈欲自崇贵,卑我儿子耶!”魏徵对 曰:“汉、魏已来,亲王班皆次三公下。今三品并天子六尚书九卿,为王下马, 王所不宜当也。求诸故事,则无可凭,行之於今,又乖国宪,理诚不可。”帝曰: “国家立太子者,拟以为君。人之修短,不在老幼。设无太子,则母弟次立。以 此而言,安得轻我子耶!”徵又曰:“殷人尚质,有兄终弟及之义。自周已降, 立嫡必长,所以绝庶孽之窥窬,塞祸乱之源本。为国家者,所宜深慎。”太宗遂 可王珪之奏。 贞观十四年,太宗谓礼官曰:“同爨尚有緦麻之恩,而嫂叔无服;又舅之与 姨,亲疏相似,而服之有殊,未为得礼,宜集学者详议。馀有亲重而服轻者,亦 附奏闻。”是月尚书八座与礼官定议曰: 臣窃闻之,礼所以决嫌疑,定犹豫,别同异,明是非者也。非从天下,非从 地出,人情而已矣。人道所先,在乎敦睦九族,九族敦睦,由乎亲亲,以近及远。 亲属有等差,故丧纪有隆杀,随恩之薄厚,皆称情以立文。原夫舅之与姨,虽为 同气,推之於母,轻重相悬。何则?舅为母之本宗,姨乃外戚他姓,求之母族, 姨不与焉,考之经史,舅诚为重。故周王念齐,是称舅甥之国;秦伯怀晋,实切 《渭阳》之诗。今在舅服止一时之情,为姨居丧五月,徇名丧实,逐末弃本,此 古人之情或有未达,所宜损益,寔在兹乎。 《礼记》曰:“兄弟之子犹子也,盖引而进之也。嫂叔之无服,盖推而远之 也。”礼,继父同居则为之期,未尝同居则不为服。从母之夫,舅之妻,二人相 为服。或曰“同爨緦麻”。然则继父且非骨肉,服重由乎同爨,恩轻在乎异居。 固知制服虽系於名文,盖亦缘恩之厚薄者也。或有长年之嫂,遇孩童之叔,劬劳 鞠养,情若所生,分饥共寒,契阔偕老,譬同居之继父,方他人之同爨,情义之 深浅,宁可同日而言哉!在其生也,乃爱同骨肉,於其死也,则推而远之,求之 本源,深所未喻。若推而远之为是,则不可生而共居,生而共居为是,则不可死 同行路。重其生而轻其死,厚其始而薄其终,称情立文,其义安在?且事嫂见称, 载籍非一,郑仲虞则恩礼甚笃,颜弘都则竭诚致感,马援则见之必冠,孔伋则哭 之为位,此盖并躬践教义,仁深孝友,察其所行之旨,岂非先觉者欤?但于时上 无哲王,礼非下之所议,遂使深情郁於千载,至理藏於万古,其来久矣,岂不惜 哉! 今陛下以为尊卑之叙,虽焕乎已备,丧纪之制,或情理未安,爰命秩宗,详 议损益。臣等奉遵明旨,触类旁求,采摭群经,讨论传记,或抑或引,兼名兼实, 损其有馀,益其不足,使无文之礼咸秩,敦睦之情毕举,变薄俗於既往,垂笃义 於将来,信六籍所不能谈,超百王而独得者也。 谨按曾祖父母,旧服齐衰三月,请加为齐衰五月;嫡子妇,旧服大功,请加 为期;众子妇,旧服小功,今请与兄弟子妇同为大功九月;嫂叔,旧无服,今请 服小功五月。其弟妻及夫兄亦小功五月。舅,旧服緦麻,请加与从母同服小功五 月。诏从其议。此并魏徵之词也。 贞观十七年,十二月癸丑,太宗谓侍臣曰:“今日是朕生日。俗间以生日可 为喜乐,在朕情,翻成感思。君临天下,富有四海,而追求侍养,永不可得。仲 由怀负米之恨,良有以也。况《诗》云:‘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。’奈何以劬劳 之辰,遂为宴乐之事!甚是乖於礼度。”因而泣下久之。 太常少卿祖孝孙奏所定新乐。太宗曰:“礼乐之作,是圣人缘物设教,以为 撙节,治政善恶,岂此之由?”御史大夫杜淹对曰:“前代兴亡,实由於乐。陈 将亡也为《玉树后庭花》,齐将亡也而为《伴侣曲》,行路闻之,莫不悲泣,所 谓亡国之音。以是观之,实由於乐。”太宗曰:“不然,夫音声岂能感人?欢者 闻之则悦,哀者听之则悲,悲悦在於人心,非由乐也。将亡之政,其人心苦,然 苦心相感,故闻而则悲耳。何乐声哀怨,能使悦者悲乎?今《玉树》、《伴侣》 之曲,其声具存,朕能为公奏之,知公必不悲耳。”尚书右丞魏徵进曰:“古人 称,礼云,礼云,玉帛云乎哉!乐云,乐云,钟鼓云乎哉!乐在人和,不由音调。” 太宗然之。 贞观七年,太常卿萧瑀奏言:“今《破陈乐舞》,天下之所共传,然美盛德 之形容,尚有所未尽。前后之所破刘武周、薛举、窦建德、王世充等,臣愿图其 形状,以写战胜攻取之容。”太宗曰:“朕当四方未定,因为天下救焚拯溺,故 不获已,乃行战伐之事,所以人间遂有此舞,国家因兹亦制其曲。然雅乐之容, 止得陈其梗概,若委曲写之,则其状易识。朕以见在将相,多有曾经受彼驱使者, 既经为一日君臣,今若重见其被擒获之势,必当有所不忍,我为此等,所以不为 也。”萧瑀谢曰:“此事非臣思虑所及。” 手机访问Fèīуе.Cc 卷八 务农第三十(凡四章) 贞观二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凡事皆须务本,国以人为本,人以衣食为本, 凡营衣食,以不失时为本。夫不失时者,在人君简静乃可致耳。若兵戈屡动,土 木不息,而欲不夺农时,其可得乎?”王珪曰:“昔秦皇、汉武,外则穷极兵戈, 内则崇侈宫室,人力既竭,祸难遂兴,彼岂不欲安人乎?失所以安人之道也。亡 隋之辙,殷鉴不远,陛下亲承其弊,知所以易之,然在初则易,终之实难。伏愿 慎终如始,方尽其美。”太宗曰:“公言是也。夫安人宁国,惟在於君,君无为 则人乐,君多欲则人苦,朕所以抑情损欲,克己自励耳。” 贞观二年,京师旱,蝗虫大起。太宗入苑视禾,见蝗虫,掇数枚而咒曰: “人以穀为命,而汝食之,是害於百姓。百姓有过,在予一人,尔其有灵,但当 蚀我心,无害百姓。”将吞之,左右遽谏曰:“恐成疾,不可。”太宗曰:“所 冀移灾朕躬,何疾之避!”遂吞之。自是蝗不复为灾。 贞观五年,有司上书言:“皇太子将行冠礼,宜用二月为吉,请追兵以备仪 注。”太宗曰:“今东作方兴,恐妨农事,令改用十月。”太子少保萧瑀奏言: “准阴阳家,用二月为胜。”太宗曰:“阴阳拘忌,朕所不行,若动静必依阴阳, 不顾理义,欲求福祐,其可得乎?若所行皆遵正道,自然常与吉会。且吉凶在人, 岂假阴阳拘忌?农时甚要,不可蹔失。” 贞观十六年,太宗以天下粟价率计斗直五钱,其尤贱处,计斗直三钱,因谓 侍臣曰:“国以民为本,人以食为命,若禾黍不登,则兆庶非国家所有。既属丰 稔若斯,朕为亿兆人父母,唯欲躬务俭约,必不辄为奢侈。朕常欲赐天下之人, 皆使富贵。今省徭赋,不夺其时,使比屋之人,恣其耕稼,此则富矣。敦行礼让, 使乡闾之间,少敬长,妻敬夫,此则贵矣。但令天下皆然,朕不听管弦,不从畋 猎,乐在其中矣!” 卷八 刑法第三十一(凡八章) 贞观元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死者不可再生,用法务在宽简。古人云,鬻棺 者,欲岁之疫,非疾於人,利於棺售故耳。今法司覈理一狱,必求深刻,欲成其 考课。今作何法,得使平允?”谏议大夫王珪进曰:“但选公直良善人,断狱允 当者,增秩赐金,即奸伪自息。”诏从之。太宗又曰:“古者断狱,必讯於三槐、 九棘之官,今三公、九卿,即其职也。自今以后,大辟罪,皆令中书、门下四品 已上及尚书九卿议之,如此,庶免冤滥。”由是至四年,断死刑,天下二十九人, 几致刑措。 贞观二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比有奴告主谋逆,此极弊法,特须禁断。假令 有谋反者,必不独成,终将与人计之;众计之事,必有他人论之,岂藉奴告也。 自今奴告主者,不须受,尽令斩决。” 贞观五年,张蕴古为大理丞。相州人李好德素有风疾,言涉妖妄,诏令鞫其 狱。蕴古言:“好德癫病有征,法不当坐。”太宗许将宽宥,蕴古密报其旨,仍 引与博戏。持书侍御史权万纪劾奏之,太宗大怒,令斩於东市。既而悔之,谓房 玄龄曰:“公等食人之禄,须忧人之忧,事无巨细,咸当留意。今不问则不言, 见事都不谏诤,何所辅弼?如蕴古身为法官,与囚博戏,漏泄朕言,此亦罪状甚 重,若据常律,未至极刑。朕当时盛怒,即令处置,公等竟无一言,所司又不覆 奏,遂即决之,岂是道理。”因诏曰:“凡有死刑,虽令即决,皆须五覆奏。” 五覆奏,自蕴古始也。又曰:“守文定罪,或恐有冤。自今以后,门下省覆,有 据法令合死而情可矜者,宜录奏闻。” 蕴古,初以贞观二年自幽州总管府记室兼直中书省,表上《大宝箴》,文义 甚美,可为规诫。其词曰: 今来古往,俯察仰观;惟辟作福,为君实难。宅普天之下,处王公之上;任 土贡其所有,具僚和其所唱。是故恐惧之心日弛,邪僻之情转放。岂知事起乎所 忽,祸生乎无妄。固以圣人受命,拯溺亨屯;归罪於己,推恩於民,大明无偏照, 至公无私亲;故以一人治天下,不以天下奉一人。礼以禁其奢,乐以防其佚。左 言而右事,出警而入跸。四时调其惨舒,三光同其得失。故身为之度,而声为之 律。勿谓无知,居高听卑;勿谓何害,积小成大。乐不可极,极乐成哀;欲不可 纵,纵欲成灾。壮九重於内,所居不过容膝;彼昏不知,瑶其台而琼其室。罗八 珍於前,所食不过適口;惟狂罔念,丘其糟而池其酒。勿内荒於色,勿外荒於禽; 勿贵难得之货,勿听亡国之音。内荒伐人性,外荒荡人心;难得之物侈,亡国之 声淫。勿谓我尊而傲贤侮士,勿谓我智而拒谏矜己。闻之夏后,据馈频起;亦有 魏帝,牵裾不止。安彼反侧,如春阳秋露;巍巍荡荡,推汉高大度。抚兹庶事, 如履薄临深;战战栗栗,用周文小心。 诗云:“不识不知,”《书》曰:“无偏无党。”一彼此於胸臆,捐好恶於 心想。众弃而后加刑,众悦而后命赏。弱其强而治其乱,伸其屈而直其枉。故曰: 如衡如石,不定物以数,物之悬者,轻重自见;如水如镜,不示物以形,物之鉴 者,妍蚩自露。勿浑浑而浊,勿皎皎而清;勿汶汶而闇,勿察察而明。虽冕旒 蔽目而视於未形;虽黈纩塞耳而听於无声。纵心乎湛然之域,游神於至道之精。 扣之者,应洪纤而效响;酌之者,随浅深而皆盈。故曰:天之清,地之宁,王之 贞。四时不言而代序,万物无为而受成;岂知帝有其力,而天下和平。吾王拨乱, 戡以智力;人惧其威,未怀其德。我皇抚运,扇以淳风;民怀其始,未保其终。 爰述金镜,穷神尽性。使人以心,应言以行。苞括理体,抑扬辞令。天下为公, 一人有庆。开罗起祝,援琴命诗;一日二日,念兹在兹。惟人所召,自天祐之。 争臣司直,敢告前疑。 太宗嘉之,赐帛三百段,仍授以大理寺丞。 贞观五年,诏曰:“在京诸司,比来奏决死囚,虽云三覆,一日即了,都未 暇审思,三奏何益?纵有追悔,又无所及。自今后,在京诸司奏决死囚,宜二日 中五覆奏,天下诸州三覆奏。”又手诏敕曰:“比来有司断狱,多据律文,虽情 在可矜而不敢违法,守文定罪,或恐有冤。自今门下省复有据法合死,而情在可 矜者,宜录状奏闻。” 贞观九年,盐泽道行军总管、岷州都督高甑生坐违李靖节度,又诬告靖谋逆, 减死徙边。时有上言者曰:“甑生旧秦府功臣,请宽其过。”太宗曰:“虽是藩 邸旧劳,诚不可忘,然理国守法,事须画一,今若赦之,使开侥幸之路。且国家 建义太原,元从及征战有功者甚众,若甑生获免,谁不觊觎,有功之人,皆须犯 法。我所以必不赦者,正为此也。” 贞观十一年,特进魏徵上疏曰: 臣闻《书》曰:“明德慎罚”,“惟刑恤哉!”《礼》云:“为上易事,为 下易知,则刑不烦矣。上人疑则百姓惑,下难知则君长劳矣。”夫上易事,则下 易知,君长不劳,百姓不惑。故君有一德,臣无二心,上播忠厚之诚,下竭股肱 之力,然后太平之基不坠,“康哉”之咏斯起。当今道被华戎,功高宇宙,无思 不服,无远不臻。然言尚於简文,志在於明察,刑赏之用,有所未尽。夫刑赏之 本,在乎劝善而惩恶,帝王之所以与天下为画一,不以贵贱亲疏而轻重者也。今 之刑赏,未必尽然。或屈伸在乎好恶,或轻重由乎喜怒。遇喜则矜其情於法中, 逢怒则求其罪於事外,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,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。瘢痕可求, 则刑斯滥矣;毛羽可出,则赏因谬矣。刑滥,则小人道长,赏谬,则君子道消。 小人之恶不惩,君子之善不劝,而望治安刑措,非所闻也。 且夫暇豫清谈,皆敦尚於孔、老;威怒所至,则取法於申、韩。直道而行, 非无三黜,危人自安,盖亦多矣。故道德之旨未弘,刻薄之风已扇。夫刻薄既扇, 则下生百端,人竞趍时,则宪章不一,稽之王度,实亏君道。昔州犁上下其手, 楚国之法遂差;张汤轻重其心,汉朝之刑以弊。以人臣之颇僻,犹莫能申其欺罔, 况人君之高下,将何以措其手足乎!以睿圣之聪明,无幽微而不烛,岂神有所不 达,智有所不通哉?安其所安,不以恤刑为念;乐其所乐,遂忘先笑之变。祸福 相倚,吉凶同域,惟人所召,安可不思?顷者责罚稍多,威怒微厉,或以供帐不 赡,或以营作差违,或以物不称心,或以人不从命,皆非致治之所急,实恐骄奢 之攸渐。是知“贵不与骄期而骄自至,富不与侈期而侈自来”,非徒语也。 且我之所代,实在有隋,隋氏乱亡之源,圣明之所临照。以隋氏之府藏譬今 日之资储,以隋氏之甲兵况当今之士马,以隋氏之户口校今时之百姓,度长比大, 曾何等级?然隋氏以富强而丧败,动之也;我以贫穷而安宁,静之也。静之则安, 动之则乱,人皆知之,非隐而难见也,非微而难察也。然鲜蹈平易之涂,多遵覆 车之辙,何哉?在於安不思危,治不念乱,存不虑亡之所致也。昔隋氏之未乱, 自谓必无乱;隋氏之未亡,自谓必不亡。所以甲兵屡动,徭役不息,至於将受戮 辱,竟未悟其灭亡之所由也,可不哀哉! 夫鉴形之美恶,必就於止水;鉴国之安危,必取於亡国。故《诗》曰:“殷 鉴不远,在夏后之世。”又曰:“伐柯伐柯,其则不远。”臣愿当今之动静,必 思隋氏以为殷鉴,则存亡治乱,可得而知。若能思其所以危,则安矣;思其所以 乱,则治矣;思其所以亡,则存矣。知存亡之所在,节嗜欲以从人,省游畋之娱, 息靡丽之作,罢不急之务,慎偏听之怒。近忠厚,远便佞,杜悦耳之邪说,甘苦 口之忠言。去易进之人,贱难得之货,采尧、舜之诽谤,追禹、汤之罪己,惜十 家之产,顺百姓之心。近取诸身,恕以待物,思劳谦以受益,不自满以招损。有 动则庶类以和,出言而千里斯应,超上德於前载,树风声於后昆。此圣哲之宏规, 而帝王之大业,能事斯毕,在乎慎守而已。 夫守之则易,取之实难。既能得其所以难,岂不能保其所以易?其或保之不 固,则骄奢淫泆动之也。慎终如始,可不勉欤!《易》曰:“君子安不忘危,存 不忘亡,治不忘乱,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。”诚哉斯言,不可以不深察也。伏 惟陛下欲善之志,不减於昔时;闻过必改,少亏於曩日。若以当今之无事,行畴 昔之恭俭,则尽善尽美矣,固无得而称焉。 太宗深嘉而纳用。 贞观十四年,戴州刺史贾崇以所部有犯十恶者,被刺史劾奏。太宗谓侍臣曰: “昔陶唐大圣,柳下惠大贤,其子丹朱甚不肖,其弟盗跖为巨恶。夫以圣贤之训, 父子兄弟之亲,尚不能使陶染变革,去恶从善。今遣刺史,化被下人,咸归善道, 岂可得也。若令缘此皆被贬降,或恐递相掩蔽,罪人斯失。诸州有犯十恶者,刺 史不须从坐,但令明加纠访科罪,庶可肃清奸恶。” 贞观十六年,太宗谓大理卿孙伏伽曰:“夫作甲者欲其坚,恐人之伤;作箭 者欲其锐,恐人不伤。何则?各有司存,利在称职故也。朕常问法官刑罚轻重, 每称法网宽於往代。仍恐主狱之司,利在杀人,危人自达,以钓声价,今之所忧, 正在此耳!深宜禁止,务在宽平。” 卷八 赦令第三十二(凡四章) 贞观七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天下愚人者多,智人者少,智者不肯为恶,愚 人好犯宪章。凡赦宥之恩,惟及不轨之辈。古语云:‘小人之幸,君子之不幸。’ ‘一岁再赦,善人喑哑。’凡养稂莠者伤禾稼,惠奸宄者贼良人,昔‘文王作罚, 刑兹无赦。’又蜀先主尝谓诸葛亮曰:‘吾周旋陈元方、郑康成之间,每见启告 理乱之道备矣,曾不语赦。’故诸葛亮理蜀十年不赦,而蜀大化。梁武帝每年数 赦,卒至倾败。夫谋小仁者,大仁之贼,故我有天下已来,绝不放赦。今四海安 宁,礼义兴行,非常之恩,弥不可数。将恐愚人常冀侥幸,惟欲犯法,不能改过。” 贞观十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国家法令,惟须简约,不可一罪作数种条。格 式既多,官人不能尽记,更生奸诈,若欲出罪即引轻条,若欲入罪即引重条。数 变法者,实不益道理,宜令审细,毋使互文。” 贞观十一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诏令格式,若不常定,则人心多惑,奸诈益 生。《周易》称‘涣汗其大号’,言发号施令,若汗出於体,一出而不复也。 《书》曰:‘慎乃出令,令出惟行,弗为反。’且汉祖日不暇给,萧何起於小吏, 制法之后,犹称画一。今宜详思此义,不可轻出诏令,必须审定,以为永式。” 长孙皇后遇疾,渐危笃。皇太子启后曰:“医药备尽,今尊体不瘳,请奏赦 囚徒并度人入道,冀蒙福祐。”后曰:“死生有命,非人力所加,若修福可延, 吾素非为恶者;若行善无效,何福可求?赦者国之大事,佛道者,上每示存异方 之教耳。常恐为理体之弊,岂以吾一妇人而乱天下法?不能依汝言。” 卷八 贡赋第三十三(凡五章) 贞观二年,太宗谓朝集使曰:“任土作贡,布在前典,当州所产,则充庭实。 比闻都督、刺史邀射声名,厥土所赋,或嫌其不善,逾境外求,更相仿效,遂以 成俗。极为劳扰,宜改此弊,不得更然。” 贞观中,林邑国贡白鹦鹉,性辩慧,尤善应答,屡有苦寒之言。太宗愍之, 付其使,令还出於林薮。 贞观十二年,疏勒、朱俱波、甘棠遣使贡方物。太宗谓群臣曰:“向使中国 不安,日南、西域朝贡使,亦何缘而至?朕何德以堪之!睹此翻怀危惧。近代平 一天下,拓定边方者,惟秦皇、汉武。始皇暴虐,至子而亡。汉武骄奢,国祚几 绝。朕提三尺剑以定四海,远夷率服,亿兆乂安,自谓不减二主也。然二主末途, 皆不能自保,由是每自惧危亡,必不敢懈怠。惟藉公等,直言正谏,以相匡弼。 若惟扬美隐恶,共进谀言,则国之危亡,可立而待也。” 贞观十八年,太宗将伐高丽,其莫离支遣使贡白金。黄门侍郎褚遂良谏曰: “莫离支虐杀其主,九夷所不容,陛下以之兴兵,将事吊伐,为辽东之人,报主 辱之耻。古者讨弑君之贼,不受其赂。昔宋督遗鲁君以郜鼎,桓公受之於大庙, 臧哀伯谏曰:‘君人者将昭德塞违。今灭德立违,而寘其赂器於大庙,百官象之, 又何诛焉!武王克商,迁九鼎于雒邑,义士犹或非之。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,寘 诸大庙,其若之何?’夫《春秋》之书,百王取则,若受不臣之筐篚,纳弑逆之 朝贡,不以为愆,将何致伐?臣谓莫离支所献,自不合受。”太宗从之。 贞观十九年,高丽王高藏及莫离支盖苏文遣使献二美女,太宗谓其使曰: “朕悯此女离其父母兄弟於本国,若爱其色而伤其心,我不取也。”并却还之本 国。 卷八 辩兴亡第三十四(凡五章) 贞观初,太宗从容谓侍臣曰:“周武平纣之乱,以有天下,秦皇因周之衰, 遂吞六国,其得天下不殊,祚运长短若此之相悬也?”尚书右仆射萧瑀进曰: “纣为无道,天下苦之,故八百诸侯,不期而会。周室微,六国无罪,秦氏专任 智力,吞食诸侯。平定虽同,人情则异。”太宗曰:“不然,周既克殷,务弘仁 义;秦既得志,专行诈力。非但取之有异,抑亦守之不同。祚之修短,意在兹乎!” 贞观二年,太宗谓黄门侍郎王珪曰:“隋开皇十四年大旱,人多饥乏。是时 仓库盈溢,竟不许赈给,乃令百姓逐粮。隋文不怜百姓而惜仓库,比至末年,计 天下储积,得供五六十年。炀帝恃此富饶,所以奢华无道,遂致灭亡。炀帝失国, 亦此之由。凡理国者,务积於人,不在盈其仓库。古人云:‘百姓不足,君孰与 足。’但使仓库可备凶年,此外何烦储蓄!后嗣若贤,自能保其天下;如其不肖, 多积仓库,徒益其奢侈,危亡之本也。” 贞观五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天道福善祸淫,事犹影响。昔启人亡国来奔, 隋文帝不吝粟帛,大兴士众营卫安置,乃得存立。既而强富,子孙不思念报德, 才至始华,即起兵围炀帝於雁门。及隋国乱,又恃强深入,遂使昔安立其国家者, 身及子孙并为颉利兄弟之所屠戮,今颉利破亡,岂非背恩忘义所至也!”群臣咸 曰:“诚如圣旨。” 贞观九年,北蕃归朝人奏:“突厥内大雪,人饥,羊马并死。中国人在彼者, 皆入山作贼,人情大恶。”太宗谓侍臣曰:“观古人君,行仁义,任贤良则理; 行暴乱,任小人则败。突厥所信任者,并共公等见之,略无忠正可取者。颉利复 不忧百姓,恣情所为,朕以人事观之,亦何可久矣?”魏徵进曰:“昔魏文侯问 李克,诸侯谁先亡?克曰:‘吴先亡。’文侯曰:‘何故?’克曰:‘数战数胜, 数胜则主骄,数战则民疲,不亡何待?’颉利逢隋末中国丧乱,遂恃众内侵,今 尚不息,此其必亡之道。”太宗深然之。 贞观九年,太宗谓魏徵曰:“顷读周、齐史,末代亡国之主,为恶多相类也。 齐主深好奢侈,所有府库,用之略尽,乃至关市无不税敛。朕常谓此犹如馋人自 食其肉,肉尽必死。人君赋敛不已,百姓既弊,其君亦亡,齐主即是也。然天元、 齐主,若为优劣?”徵对曰:“二主亡国虽同,其行则别。齐主忄耎弱,政出多 门,国无纲纪,遂至亡灭。天元性凶而强,威福在己,亡国之事,皆在其身。以 此论之,齐主为劣。” 卷九 征伐第三十五(凡十三章) 武德九年冬,突厥颉利、突利二可汗,以其众二十万,至渭水便桥之北,遣 酋帅执矢思力,入朝为觇,自张声势云:“二可汗总兵百万,今已至矣。”乃请 返命。太宗谓曰:“我与突厥面自和亲,汝则背之,我无所愧。何辄将兵入我畿 县,自夸强盛,我当先戮尔矣!”思力惧而请命。萧瑀、封德彝等,请礼而遣之。 太宗曰:“不然。今若放还,必谓我惧。”乃遣囚之。太宗曰:“颉利闻我国家 新有内难,又闻朕初即位,所以率其兵众,直至於此,谓我不敢拒之。朕若闭门 自守,虏必纵兵大掠。强弱之势,在今一策。朕将独出,以示轻之,且耀军容, 使知必战;事出不意,乖其本图。制服匈奴,在兹举矣。”遂单马而进,隔津与 语,颉利莫能测。俄而六军继至,颉利见军容大盛,又知思力就拘,由是大惧, 请盟而退。 贞观初,岭南诸州奏言高州酋帅冯盎、谈殿,阻兵反叛。诏将军蔺謩发江、 岭数十州兵讨之。秘书监魏徵谏曰:“中国初定,疮痍未复,岭南瘴疠,山川阻 深,兵远难继,疾疫或起,若不如意,悔不可追。且冯盎若反,即须及中国未宁, 交结远人,分兵断险,破掠州县:署置官司,何因告来数年,兵不出境?此则反 形未成,无容动众。陛下既未遣使人就彼观察,即来朝谒,恐不见明。今若遣使, 分明晓谕,必不劳师旅,自致阙庭。”太宗从之,岭表悉定。侍臣奏言:“冯盎、 谈殿,往年恒相征伐。陛下发一单使,岭外帖然。”太宗曰:“初,岭南诸州盛 言盎反,朕必欲讨之,魏徵频谏,以为但怀之以德,必不讨自来。既从其计,遂 得岭表无事,不劳而定,胜於十万之师。”乃赐徵绢五百匹。 贞观四年,有司上言:“林邑蛮国,表疏不顺,请发兵讨击之。”太宗曰: “兵者,凶器,不得已而用之。故汉光武云:‘每一发兵,不觉头须为白。’自 古以来穷兵极武,未有不亡者也。苻坚自恃兵强,欲必吞晋室,兴兵百万,一举 而亡。隋主亦必欲取高丽,频年劳役,人不胜怨,遂死於匹夫之手。至如颉利, 往岁数来侵我国家,部落疲於征役,遂至灭亡。朕今见此,岂得辄即发兵?且经 历山险,土多瘴疠,若我兵士疾疫,虽克剪此蛮,亦何所补?言语之间,何足介 意!”竟不讨之。 贞观五年,康国请归附。时太宗谓侍臣曰:“前代帝王,大有务广土地,以 求身后之虚名,无益於身,其人甚困。假令於身有益,於百姓有损,朕必不为, 况求虚名而损百姓乎!康国既来归朝,有急难不得不救;兵行万里,岂得无劳於 民?若劳民求名,非朕所欲。所请归附,不须纳也。” 贞观十四年,兵部尚书侯君集,伐高昌,及师次柳谷,候骑言“高昌王麹文 泰死,克日将葬,国人咸集,以二千轻骑袭之,可尽得也。”副将薛万均、姜行 本,皆以为然。君集曰:“天子以高昌骄慢,使吾恭行天诛,乃於墟墓间以袭其 葬,不足称武,此非问罪之师也。”遂按兵以待。葬毕,然后进军,遂平其国。 贞观十六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北狄代为寇乱,今延陀倔强,须早为之所。 朕熟思之,惟有二策:选徒十万,击而虏之,涤除凶丑,百年无患,此一策也。 若遂其来请,与之为婚媾,朕为苍生父母,苟可利之,岂惜一女!北狄风俗,多 由内政,亦既生子,则我外孙,不侵中国,断可知矣。以此而言,边境足得三十 年来无事。举此二策,何者为先?”司空房玄龄对曰:“遭隋室大乱之后,户口 大半未复。兵凶战危,圣人所慎,和亲之策,实天下幸甚。” 贞观十七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盖苏文弑其主而夺其国政,诚不可忍,今日 国家兵力,取之不难,朕未能即动兵众,且令契丹、靺鞨搅扰之,何如?”房玄 龄对曰:“臣观古之列国,无不强陵弱,众暴寡。今陛下抚养苍生,将士勇锐, 力有馀而不取之,所谓止戈为武者也。昔汉武帝屡伐匈奴,隋主三征辽左,人贫 国败,实此之由,惟陛下详察。”太宗曰:“善!” 贞观十八年,太宗以高丽莫离支贼杀其主,残虐其下,议将讨之。谏议大夫 褚遂良进曰:“陛下兵机神算,人莫能知。昔隋末乱离,克平寇难,及北狄侵边, 西蕃失礼,陛下欲命将击之,群臣莫不苦谏,唯陛下明略独断,卒并诛夷。今闻 陛下将伐高丽,意皆荧惑。然陛下神武英声,不比周、隋之主,兵若渡辽,事须 克捷,万一不获,无以威示远方,必更发怒,再动兵众,若至於此,安危难测。” 太宗然之。 贞观十九年,太宗将亲征高丽,开府仪同三司尉迟敬德奏言:“车驾若自往 辽左,皇太子又监国定州,东西二京,府库所在,虽有镇守,终是空虚,辽东路 遥,恐有玄感之变。且边隅小国,不足亲劳万乘,若克胜,不足为武,傥不胜, 翻为所笑。伏请委之良将,自可应时摧灭。”太宗虽不从其谏,而议者是之。 礼部尚书江夏王道宗从太宗征高丽,诏道宗与李勣为前锋,及济辽水克盖牟 城,逢贼兵大至,军中佥欲深沟保险,待太宗至,徐进。道宗议曰:“不可。贼 赴急远来,兵实疲顿,恃众轻我,一战可摧。昔耿弇不以贼遗君父,我既职在前 军,当须清道以待舆驾。”李勣大然其议。乃率骁勇数百骑,直冲贼阵,左右出 入,勣因合击,大破之。太宗至,深加赏劳。道宗在阵损足,帝亲为针灸,赐以 御膳。 太宗《帝范》曰:“夫兵甲者,国家凶器也。土地虽广,好战则人凋;中国 虽安,忘战则民殆。凋非保全之术,殆非拟寇之方,不可以全除,不可以常用。 故农隙讲武,习威仪也;三年治兵,辨等列也。是以勾践轼蛙,卒成霸业;徐偃 弃武,终以丧邦。何也?越习其威,徐忘其务也。孔子曰:‘以不教人战,是谓 弃之。’故知弧矢之威,以利天下,此用兵之机也。” 贞观二十二年,太宗将重讨高丽。是时,房玄龄寝疾增剧,顾谓诸子曰: “当今天下清谧,咸得其宜,唯欲东讨高丽,方为国害。吾知而不言,可谓衔恨 入地。”遂上表谏曰: 臣闻兵恶不戢,武贵止戈。当今圣化所覃,无远不暨。上古所不臣者,陛下 皆能臣之;所不制者,皆能制之。详观古今,为中国患害,无过突厥。遂能坐运 神策,不下殿堂,大小可汗,相次束手,分典禁卫,执戟行间。其后延陀鸱张, 寻就夷灭,铁勒慕义,请置州县,沙漠已北,万里无尘。至如高昌叛涣於流沙, 吐浑首鼠於积石,偏师薄伐,俱从平荡。高丽历代逋诛,莫能讨击。陛下责其逆 乱,杀主虐人,亲总六军,问罪辽、碣。未经旬日,即拔辽东,前后虏获,数十 万计,分配诸州,无处不满。雪往代之宿耻,掩崤陵之枯骨,比功校德,万倍前 王。此圣主所自知,微臣安敢备说。 且陛下仁风被于率土,孝德彰於配天。睹夷狄之将亡,则指期数岁;授将帅 之节度,则决机万里。屈指而候驿,视景而望书,符应若神,算无遗策。擢将於 行伍之中,取士於凡庸之末。远夷单使,一见不忘;小臣之名,未尝再问。箭穿 七札,弓贯六钧。加行以留情坟典,属意篇什,笔迈锺、张,词穷贾、马。文锋 既振,则宫徵自谐;轻翰暂飞,则花葩竞发。抚万姓以慈,遇群臣以礼。褒秋毫 之善,解吞舟之网。逆耳之谏必听,肤受之愬斯绝。好生之德,禁障塞於江湖; 恶杀之仁,息鼓刀於屠肆。凫鹤荷稻粱之惠,犬马蒙帷盖之恩。降尊吮思摩之疮, 登堂临魏徵之柩。哭战亡之卒,则哀动六军;负填道之薪,则情感天地。重黔黎 之大命,特尽心於庶狱。臣心识昏愦,岂足论圣功之深远,谈天德之高大哉!陛 下兼众美而有之,靡不备具,微臣深为陛下惜之重之,爱之宝之。 《周易》曰:“知进而不知退,知存而不知亡,知得而不知丧。”又曰: “知进退存亡,而不失其正者,其惟圣人乎!”由此言之,进有退之义,存有亡 之机,得有丧之理,老臣所以为陛下惜之者,盖谓此也。《老子》曰:“知足不 辱,知止不殆。”臣谓陛下威名功德,亦可足矣;拓地开疆,亦可止矣。彼高丽 者,边夷贱类,不足待以仁义,不可责以常理。古来以鱼鳖畜之,宜从阔略。必 欲绝其种类,深恐兽穷则搏。且陛下每决死囚,必令三覆五奏,进素食、停音乐 者,盖以人命所重,感动圣慈也。况今兵士之徒,无一罪戾,无故驱之於战阵之 间,委之於锋刃之下,使肝脑涂地,魂魄无归,令其老父孤儿、寡妻慈母,望 轊车而掩泣,抱枯骨而摧心,足变动阴阳,感伤和气,实天下之冤痛也。且兵, 凶器;战,危事,不得已而用之。向使高丽违失臣节,而陛下诛之可也;侵扰百 姓,而陛下灭之可也;久长能为中国患,而陛下除之可也。有一於此,虽日杀万 夫,不足为愧。今无此三条,坐烦中国,内为旧主雪怨,外为新罗报雠,岂非所 存者小,所损者大? 愿陛下遵皇祖老子止足之诫,以保万代巍巍之名。发霈然之恩,降宽大之诏, 顺阳春以布泽,许高丽以自新,焚凌波之船,罢应募之众,自然华夷庆赖,远肃 迩安。臣老病三公,朝夕入地,所恨竟无尘露,微增海岳。谨罄残魂馀息,豫代 结草之诚。傥蒙录此哀鸣,即臣死骨不朽。 太宗见表,叹曰:“此人危笃如此,尚能忧我国家。”虽谏不从,终为善策。 贞观二十二年,军旅亟动,宫室互兴,百姓颇有劳弊。充容徐氏上疏谏曰: 贞观已来,二十有馀载,风调雨顺,年登岁稔,人无水旱之弊,国无饥馑之 灾。昔汉武帝,守文之常主,犹登刻玉之符;齐桓公小国之庸君,尚涂泥金之事。 望陛下推功损己,让德不居。亿兆倾心,犹阙告成之礼;云、亭伫谒,未展升中 之仪。此之功德,足以咀嚼百王,网罗千代者矣。然古人有云:“虽休勿休”, 良有以也。守初保末,圣哲罕兼。是知业大者易骄,愿陛下难之,善始者难终, 愿陛下易之。 窃见顷年以来,力役兼总,东有辽海之军,西有昆丘之役,士马疲於甲胄, 舟车倦於转输。且召募投戍,去留怀死生之痛,因风阻浪,往来有漂溺之危。一 夫力耕,年无数十之获;一船致损,则倾覆数百之粮。是犹运有尽之农功,填无 穷之巨浪,图未获之他众,丧已成之我军。虽除凶伐暴,有国常规,然黩武玩兵, 先哲所戒。昔秦皇并吞六国,反速危祸之基;晋武奄有三方,翻成覆败之业。岂 非矜功恃大,弃德轻邦,图利忘害,肆情纵欲?遂使悠悠六合,虽广不救其亡, 嗷嗷黎庶,因弊以成其祸。是知地广非常安之术,人劳乃易乱之源。愿陛下布泽 流人,矜弊恤乏,减行役之烦,增雨露之惠。 妾又闻为政之本,贵在无为。窃见土木之功,不可遂兼。北阙初建,南营翠 微,曾未逾时,玉华创制,非惟构架之劳,颇有工力之费。虽复茅茨示约,犹兴 木石之疲,假使和雇取人,不无烦扰之弊。是以卑宫菲食,圣王之所安,金屋瑶 台,骄主之为丽。故有道之君,以逸逸人;无道之君,以乐乐身。愿陛下使之以 时,则力不竭矣;用而息之,则心斯悦矣。 夫珍玩技巧,为丧国之斧斤;珠玉锦绣,实迷心之酖毒。窃见服玩鲜靡, 如变化於自然,职贡奇珍,若神仙之所制,虽驰华於季俗,实败素於淳风。是知 漆器非延叛之方,桀造之而人叛;玉杯岂招亡之术,纣用之而国亡。方验侈丽之 源,不可不遏。夫作法於俭,犹恐其奢;作法於奢,何以制后?伏惟陛下,明照 未形,智周无际,穷奥秘於麟阁,尽探赜於儒林。千王理乱之踪,百代安危之 迹,兴亡衰乱之数,得失成败之机,固亦包吞心府之中,循环目围之内,乃宸衷 久察,无假一二言焉。惟知之非难,行之不易,志骄於业著,体逸於时安。伏愿 抑志摧心,慎终成始,削轻过以添重德,择今是以替前非,则鸿名与日月无穷, 盛业与乾坤永泰! 太宗甚善其言,特加优赐甚厚。 卷九 安边第三十六(凡二章) 贞观四年,李靖击突厥颉利,败之,其部落多来归降者。诏议安边之策,中 书令温彦博议:“请於河南处之。准汉建武时,置降匈奴於五原塞下,全其部落, 得为捍蔽,又不离其土俗,因而抚之,一则实空虚之地,二则示无猜之心,是含 育之道也。”太宗从之。秘书监魏徵曰:“匈奴自古至今,未有如斯之破败,此 是上天剿绝,宗庙神武。且其世寇中国,万姓冤雠,陛下以其为降,不能诛灭, 即宜遣发河北,居其旧土。匈奴人面兽心,非我族类,强必寇盗,弱则卑伏,不 顾恩义,其天性也。秦、汉患之者若是,故时发猛将以击之,收其河南以为郡 县。陛下以内地居之,且今降者几至十万,数年之后,滋息过倍,居我肘腋,甫 迩王畿,心腹之疾,将为后患,尤不可处以河南也。”温彦博曰:“天子之於万 物也,天覆地载,有归我者则必养之。今突厥破除,馀落归附,陛下不加怜愍, 弃而不纳,非天地之道,阻四夷之意,臣愚甚为不可,宜处之河南。所谓死而生 之,亡而存之,怀我厚恩,终无叛逆。”魏徵曰:“晋代有魏时,胡部落分居近 郡,江统劝逐出塞外,武帝不用其言,数年之后,遂倾瀍、洛。前代覆车,殷鉴 不远。陛下必用彦博言,遣居河南,所谓养兽自遗患也。”彦博又曰:“臣闻圣 人之道,无所不通。突厥馀魂,以命归我,收居内地,教以礼法,选其酋首,遣 居宿卫,畏威怀德,何患之有?且光武居河南单于於内郡,以为汉藩翰,终於一 代,不有叛逆。”又曰:“隋文帝劳兵马,费仓库,树立可汗,令复其国,后孤 恩失信,围炀帝於雁门。今陛下仁厚,从其所欲,河南、河北,任情居住,各有 酋长,不相统属,力散势分,安能为害?”给事中杜楚客进曰:“北狄人面兽心, 难以德怀,易以威服。今令其部落散处河南,逼近中华,久必为患。至如雁门之 役,虽是突厥背恩,自由隋主无道,中国以之丧乱,岂得云兴复亡国以致此祸? 夷不乱华,前哲明训,存亡继绝,列圣通规。臣恐事不师古,难以长久。”太宗 嘉其言。方务怀柔,未之从也,卒用彦博策,自幽州至灵州,置顺、祐、化、长 四州都督府以处之,其人居长安者近且万家。 自突厥颉利破后,诸部落首领来降者,皆拜将军中郎将,布列朝廷,五品已 上百馀人,殆与朝士相半,唯拓拔不至,又遣招慰之,使者相望於道。凉州都督 李大亮,以为於事无益,徒费中国,上疏曰:“臣闻欲绥远者必先安近,中国百 姓,天下根本,四夷之人,犹於枝叶,扰其根本以厚枝叶,而求久安,未之有也。 自古明王,化中国以信,驭夷狄以权。故《春秋》云:‘戎狄豺狼,不可厌也; 诸夏亲昵,不可弃也。’自陛下君临区宇,深根固本,人逸兵强,九州殷富,四 夷自服。今者招致突厥,虽入提封,臣愚稍觉劳费,未悟其有益也。然河西民庶, 镇御藩夷,州县萧条,户口鲜少,加因隋乱,减耗尤多。突厥未平之前,尚不安 业,匈奴微弱以来,始就农亩,若即劳役,恐致妨损。以臣愚惑,请停招慰。且 谓之荒服者,故臣而不纳。是以周室爱民攘狄,竟延八百之龄;秦王轻战事胡, 故四十载而绝灭;汉文养兵静守,天下安丰;孝武扬威远略,海内虚耗,虽悔轮 台,追已不及。至于隋室,早得伊吾,兼统鄯善,且既得之后,劳费日甚,虚内 致外,竟损无益。远寻秦、汉,近观隋室,动静安危,昭然备矣。伊吾虽已臣附, 远在藩碛,民非夏人,地多沙卤。其自竖立称藩附庸者,请羁縻受之,使居塞外, 必畏威怀德,永为藩臣,盖行虚惠而收实福矣。近日突厥,倾国入朝,既不能俘 之江淮,以变其俗,乃置於内地,去京不远,虽则宽仁之义,亦非久安之计也。 每见一人初降,赐物五匹,袍一领,酋长悉授大官,禄厚位尊,理多糜费,以中 国之租赋,供积恶之凶虏,其众益多,非中国之利也。”太宗不纳。 十三年,太宗幸九成宫,突厥可汗弟中郎将阿史那结社率阴结所部,并拥突 利子贺罗鹘夜犯御营,事败,皆捕斩之。太宗自是不直突厥,悔处其部众於中国, 还其旧部於河北,建牙於故定襄城,立李思摩为乙弥泥熟俟利苾可汗以主之,因 谓侍臣曰:“中国百姓,实天下之根本,四夷之人,乃同枝叶,扰其根本以厚枝 叶,而求久安,未之有也。初,不纳魏徵言,遂觉劳费日甚,几失久安之道。” 贞观十四年,侯君集平高昌之后,太宗欲以其地为州县。魏徵曰:“陛下初 临天下,高昌王先来朝谒,自后数有商胡,称其遏绝贡献,加之不礼大国诏使, 遂使王诛载加。若罪止文泰,斯亦可矣。未若因抚其民,而立其子,所谓伐罪吊 民,威德被於遐外,为国之善者也。今若利其土壤以为州县,常须千馀人镇守, 数年一易,每来往交替,死者十有三四,遣办衣资,离别亲戚,十年之后,陇右 空虚,陛下终不得高昌撮穀尺布以助中国。所谓散有用而事无用,臣未见其可。” 太宗不从,竟以其地置西州,仍以西州为安西都护府,每岁调发千馀人,防遏其 地。 黄门侍郎褚遂良亦以为不可,上疏曰:“臣闻古者哲后临朝,明王创业,必 先华夏而后夷狄,广诸德化,不事遐荒。是以周宣薄伐,至境而反;始皇远塞, 中国分离。陛下诛灭高昌,威加西域,收其鲸鲵,以为州县。然则王师初发之岁, 河西供役之年,飞刍輓粟,十室九空,数郡萧然,五年不复。陛下每岁遣千馀 人,而远事屯戍,终年离别,万里思归。去者资装,自须营办,既卖菽粟,倾其 机杼。经途死亡,复在方外。兼遣罪人,增其防遏。所遣之内,复有逃亡,官司 捕捉,为国生事。高昌涂路,沙碛千里,冬风冰冽,夏风如焚,行人遇之多死。 《易》云‘安不忘危,治不忘乱。’设令张掖尘飞,酒泉烽举,陛下岂能得高昌 一人菽粟而及事乎?终须发陇右诸州,星驰电击。由斯而言,此河西者方於心腹, 彼高昌者他人手足,岂得糜费中华,以事无用?陛下平颉利於沙塞,灭吐浑於西 海。突厥馀落,为立可汗;吐浑遗萌,更树君长。复立高昌,非无前例,此所谓 有罪而诛之,既服而存之。宜择高昌可立者,征给首领,遣还本国,负戴洪恩, 长为藩翰。中国不扰,既富且宁,传之子孙以贻后代。”疏奏,不纳。 至十六年,西突厥遣兵寇西州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闻西州有警急,虽不足 为害,然岂能无忧乎?往者初平高昌,魏徵、褚遂良劝朕立麹文泰子弟,依旧为 国,朕竟不用其计,今日方自悔责。昔汉高祖遭平城之围,而赏娄敬;袁绍败於 官渡,而诛田丰。朕恒以此二事为诫,宁得忘所言者乎!” 卷十 行幸第三十七(凡四章) 贞观初,太宗谓侍臣曰:“隋炀帝广造宫室,以肆行幸,自西京至东都,离 宫别馆,相望道次,乃至并州、涿郡,无不悉然。驰道皆广数百步,种树以饰其 傍。人力不堪,相聚为贼。逮至末年,尺土一人,非复己有。以此观之,广宫室, 好行幸,竟有何益?此皆朕耳所闻,目所见,深以自诫。故不敢轻用人力,惟令 百姓安静,不有怨叛而已。” 贞观十一年,太宗幸洛阳宫,泛舟于积翠池,顾谓侍臣曰:“此宫观台沼并 炀帝所为,所谓驱役生民,穷此雕丽,复不能守此一都,以万人为虑。好行幸不 息,人所不堪。昔诗人云:‘何草不黄?何日不行?’‘小东大东,杼轴其空。’ 正谓此也。遂使天下怨叛,身死国灭,今其宫苑尽为我有。隋氏倾覆者,岂惟其 君无道,亦由股肱无良。如宇文述、虞世基、裴蕴之徒,居高官,食厚禄,受人 委任,惟行谄佞,蔽塞聪明,欲令其国无危,不可得也。”司空长孙无忌奏言: “隋氏之亡,其君则杜塞忠谠之言,臣则苟欲自全,左右有过,初不纠举,寇盗 滋蔓,亦不实陈。据此,即不惟天道,实由君臣不相匡弼。”太宗曰:“朕与卿 等承其馀弊,惟须弘道移风,使万世永赖矣。” 贞观十三年,太宗谓魏徵等曰:“隋炀帝承文帝馀业,海内殷阜,若能常处 关中,岂有倾败?遂不顾百姓,行幸无期,径往江都,不纳董纯、崔象等谏诤, 身戮国灭,为天下笑。虽复帝祚长短,委以玄天;而福善祸淫,亦由人事。朕每 思之,若欲君臣长久,国无危败,君有违失,臣须极言。朕闻卿等规谏,纵不能 当时即从,再三思审,必择善而用之。” 贞观十二年,太宗东巡狩,将入洛,次於显仁宫,宫苑官司多被责罚。侍中 魏徵进言曰:“陛下今幸洛州,为是旧征行处,庶其安定,故欲加恩故老。城郭 之民未蒙德惠,官司苑监多及罪辜,或以供奉之物不精,又以不为献食,此则不 思止足,志在奢靡。既乖行幸本心,何以副百姓所望?隋主先命在下多作献食, 献食不多,则有威罚,上之所好,下必有甚,竞为无限,遂至灭亡。此非载籍所 闻,陛下目所亲见,为其无道,故天命陛下代之。当战战栗栗,每事省约,参踪 前列,昭训子孙,奈何今日欲在人之下?陛下若以为足,今日不啻足矣。若以为 不足,万倍於此,亦不足也。”太宗大惊曰:“非公,朕不闻此言,自今已后, 庶几无如此事。” 卷十 畋猎第三十八(凡五章) 秘书监虞世南以太宗颇好畋猎,上疏谏曰:“臣闻秋狝冬狩,盖惟恒典;射 隼从禽,备乎前诰。伏惟陛下因听览之馀辰,顺天道以杀伐,将欲摧斑碎掌,亲 御皮轩,穷猛兽之窟穴,尽逸材之林薮。夷凶翦暴,以卫黎元,收革擢羽,用充 军器,举旗效获,武遵前古。然黄屋之尊,金舆之贵,八方之所仰德,万国之所 系心,清道而行,犹戒衔橛,斯盖重慎防微,为社稷也。是以马卿直谏於前,张 昭变色於后,臣诚细微,敢忘斯义?且天弧星罼,所殪已多,颁禽赐获,皇恩亦 溥。伏愿时息猎车,且韬长戟,不拒刍荛之请,降纳涓浍之流,袒裼徒搏,任之 群下,则贻范百王,永光万代。”太宗深嘉其言。 谷那律为谏议大夫,尝从太宗出猎,在途遇雨,太宗问曰:“油衣若为得不 漏?”对曰:“能以瓦为之,必不漏矣!”意欲太宗弗数游猎,大被嘉纳。赐帛 五十段,加以金带。 贞观十一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昨往怀州,有上封事者云:‘何为恒差山 东众丁於苑内营造?即日徭役,似不下隋时。怀、洛以东,残人不堪其命,而田 猎犹数,骄逸之主也。今者复来怀州田猎,忠谏不复至洛阳矣。’四时蒐田,既 是帝王常礼;今日怀州,秋毫不干於百姓。凡上书谏正,自有常准,臣贵有词, 主贵能改。如斯诋毁,有似咒诅。”侍中魏徵奏称:“国家开直言之路,所以上 封事者尤多。陛下亲自披阅,或冀臣言可取,所以侥幸之士得肆其丑。臣谏其 君,甚须折衷,从容讽谏。汉元帝尝以酎祭宗庙,出便门,御楼船,御史大夫薛 广德当乘舆免冠曰:‘宜从桥。陛下不听臣言,臣自刎,以颈血汙车轮,陛下不 入庙矣。’元帝不悦。光禄卿张猛进曰:‘臣闻主圣臣直,乘船危,就桥安。圣 主不乘危,广德言可听。’元帝曰:‘晓人不当如是耶?’乃从桥。以此而言, 张猛可谓直臣谏君也。”太宗大悦。 贞观十四年,太宗幸同州沙苑,亲格猛兽,复晨出夜还。特进魏徵奏言: “臣闻《书》美文王不敢盘于游田,《传》述《虞箴》称夷、羿以为戒。昔汉文 临峻坂欲驰下,袁盎揽辔曰:‘圣主不乘危,不徼幸,今陛下骋六飞,驰不测之 山,如有马惊车败,陛下纵欲自轻,奈高庙何?’孝武好格猛兽,相如进谏: ‘力称乌获,捷言庆忌,人诚有之,兽亦宜然。猝遇逸材之兽,骇不存之地,虽 乌获、逄蒙之伎不得用,而枯木朽株尽为难矣。虽万全而无患,然而本非天子所 宜。’孝元帝郊泰畤,因留射猎,薛广德称:‘窃见关东困极,百姓离灾,今日 撞亡秦之钟,歌郑、卫之乐,士卒暴露,从官劳倦,欲安宗庙社稷,何凭河暴虎, 未之戒也?’臣窃思此数帝,心岂木石,独不好驰骋之乐?而割情屈己,从臣下 之言者,志存为国,不为身也。臣伏闻车驾近出,亲格猛兽,晨往夜还,以万乘 之尊,闇行荒野,践深林,涉丰草,甚非万全之计。愿陛下割私情之娱,罢格兽 之乐,上为宗庙社稷,下慰群寮兆庶。”太宗曰:“昨日之事偶属尘昏,非故然 也,自今深用为诫。” 贞观十四年,冬十月,太宗将幸栎阳游畋,县丞刘仁轨以收获未毕,非人君 顺动之时,诣行所,上表切谏。太宗遂罢猎,擢拜仁轨新安令。 卷十 灾祥第三十九(凡四章) 贞观六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比见众议以祥瑞为美事,频有表贺庆。如朕 本心,但使天下太平,家给人足,虽无祥瑞,亦可比德於尧、舜。若百姓不足, 夷狄内侵,纵有芝草遍街衢,凤凰巢苑囿,亦何异於桀、纣?尝闻石勒时,有 郡吏燃连理木,煮白雉肉吃,岂得称为明主耶?又隋文帝深爱祥瑞,遣秘书监王 劭著衣冠,在朝堂对考使焚香,读《皇隋感瑞经》。旧尝见传说此事,实以为可 笑。夫为人君,当须至公理天下,以得万姓之懽心。若尧、舜在上,百姓敬之 如天地,爱之如父母,动作兴事,人皆乐之;发号施令,人皆悦之;此是大祥瑞 也。自此后诸州所有祥瑞,并不用申奏。” 贞观八年,陇右山崩,大蛇屡见,山东及江、淮多大水。太宗以问侍臣,秘 书监虞世南对曰:“春秋时,梁山崩,晋侯召伯宗而问焉,对曰:‘国主山川, 故山崩川竭,君为之不举乐,降服乘缦,祝币以礼焉。’梁山,晋所主也。晋侯 从之,故得无害。汉文帝元年,齐、楚地二十九山同日崩,水大出,令郡国无来 献,施惠於天下,远近欢洽,亦不为灾。后汉灵帝时,青蛇见御座;晋惠帝时, 大蛇长三百步,见齐地,经市入朝。按蛇宜在草野而入市朝,所以为怪耳。今蛇 见山泽,盖深山大泽,必有龙蛇,亦不足怪。又山东之雨,虽则其常,然阴潜过 久,恐有冤狱,宜断省系囚,庶或当天意,且妖不胜德,修德可以销变。”太宗 以为然,因遣使者赈恤饥馁,申理冤讼,多所原宥。 贞观八年,有彗星见于南方,长六丈,经百馀日乃灭。太宗谓侍臣曰:“天 见彗星,由朕之不德,政有亏失,是何妖也?”虞世南对曰:“昔齐景公时彗星 见,公问晏子。晏子对曰:‘公穿池沼畏不深,起台榭畏不高,行刑罚畏不重, 是以天见彗星为公戒耳!’景公惧而修德,后十六日而星没。陛下若德政不修, 虽麟凤数见,终是无益。但使朝无阙政,百姓安乐,虽有灾变,何损於德?愿陛 下勿以功高古人而自矜大,勿以太平渐久而自骄逸,若能终始如一,彗见未足为 忧。”太宗曰:“吾之理国,良无景公之过,但朕年十八便为经纶王业,北剪刘 武周,西平薛举,东擒窦建德、王世充,二十四而天下定,二十九而居大位,四 夷降伏,海内乂安。自谓古来英雄拨乱之主无见及者,颇有自矜之意,此吾之过 也。上天见变,良为是乎?秦始皇平六国,隋炀帝富有四海,既骄且逸,一朝而 败,吾亦何得自骄也?言念於此,不觉惕焉震惧!”魏徵进曰:“臣闻自古帝王 未有无灾变者,但能修德,灾变自销。陛下因有天变,遂能戒惧,反覆思量,深 自克责,虽有此变,必不为灾也。” 贞观十一年大雨,穀水溢,冲洛城门,入洛阳宫,平地五尺,毁宫寺十九, 所漂七百馀家。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之不德,皇天降灾,将由视听弗明,刑罚失 度,遂使阴阳舛谬,雨水乖常。矜物罪己,载怀忧惕。朕又何情独甘滋味?可令 尚食断肉料,进蔬食。文武百官各上封事,极言得失。”中书侍郎岑文本上封事 曰: 臣闻开拨乱之业,其功既难;守已成之基,其道不易。故居安思危,所以定 其业也;有始有卒,所以崇其基也。今虽亿兆乂安,方隅宁谧,既承丧乱之后, 又接凋弊之馀,户口减损尚多,田畴垦辟犹少。覆焘之恩著矣,而疮痍未复;德 教之风被矣,而资产屡空。是以古人譬之种树,年祀绵远,则枝叶扶疏,若种之 日浅,根本未固,虽壅之以黑坟,暖之以春日,一人摇之,必致枯槁。今之百姓, 颇类於此。常加含养,则日就滋息;暂有征役,则随日凋耗。凋耗既甚,则人不 聊生;人不聊生,则怨气充塞;怨气充塞,则离叛之心生矣。故帝舜曰:“可爱 非君,可畏非民。”孔安国曰:“人以君为命,故可爱。君失道,人叛之,故可 畏。”仲尼曰:“君犹舟也,人犹水也,水所以载舟,亦所以覆舟。”是以古之 哲王虽休勿休,日慎一日者,良为此也。 伏惟陛下览古今之事,察安危之机,上以社稷为重,下以亿兆在念。明选举, 慎赏罚,进贤才,退不肖。闻过即改,从谏如流。为善在於不疑,出令期於必信。 颐神养性,省游畋之娱;去奢从俭,减工役之费。务静方内,而不求辟土;载櫜 弓矢,而不忘武备。凡此数者,虽为国之恒道,陛下之所常行。臣之愚昧,惟愿 陛下思而不怠,则至道之美与三、五比隆,亿载之祚与天地长久。虽使桑穀为妖 龙蛇作孽,雉雊於鼎耳,石言於晋地,犹当转祸为福,变灾为祥,况雨水之患, 阴阳恒理,岂可谓天谴而系圣心哉?臣闻古人有言:“农夫劳而君子养焉,愚者 言而智者择焉。”辄陈狂瞽,伏待斧钺。 太宗深纳其言。 卷十 慎终第四十(凡七章) 贞观五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自古帝王亦不能常化,假令内安,必有外扰。 当今远夷率服,百穀丰稔,盗贼不作,内外宁静。此非朕一人之力,实由公等共 相匡辅。然安不忘危,理不忘乱,虽知今日无事,亦须思其终始。常得如此,始 是可贵也。”魏徵对曰:“自古已来,元首股肱不能备具,或时君称圣,臣即不 贤;或遇贤臣,即无圣主。今陛下明,所以致治,向若直有贤臣,而君不思化, 亦无所益。天下今虽太平,臣等犹未以为喜,惟愿陛下居安思危,孜孜不怠耳!” 贞观六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自古人君为善者,多不能坚守其事。汉高祖, 泗上一亭长耳,初能拯危诛暴,以成帝业,然更延十数年,纵逸之败,亦不可保。 何以知之?孝惠为嫡嗣之重,温恭仁孝,而高帝惑於爱姬之子,欲行废立;萧何、 韩信,功业既高,萧既妄系,韩亦滥黜,自馀功臣黥布之辈,惧而不安,至於反 逆。君臣父子之间悖谬若此,岂非难保之明验也?朕所以不敢恃天下之安,每思 危亡以自戒惧,用保其终。” 贞观九年,太宗谓公卿曰:“朕端拱无为,四夷咸服,岂朕一人之所致,实 赖诸公之力耳!当思善始令终,永固鸿业,子子孙孙,递相辅翼。使丰功厚利施 於来叶,令数百年后读我国史,鸿勋茂业粲然可观,岂惟称隆周、炎汉及建武、 永平故事而已哉?”房玄龄因进曰:“陛下捴挹之志,推功群下,致理升平,本 关圣德,臣下何力之有?惟愿陛下有始有卒,则天下永赖。”太宗又曰:“朕观 古先拨乱之主皆年逾四十,惟光武年三十三,但朕年十八便举兵,年二十四定天 下,年二十九升为天子,此则武胜於古也。少从戎旅,不暇读书,贞观以来,手 不释卷,知风化之本,见政理之源。行之数年,天下大理而风移俗变,子孝臣忠, 此又文过於古也。昔周、秦已降,戎狄内侵,今戎狄稽颡,皆为臣妾,此又怀远 胜古也。此三者,朕何德以堪之?既有此功业,何得不善始慎终耶?” 贞观十二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读书见前王善事,皆力行而不倦,其所任 用公辈数人,诚以为贤,然致理比於三、五之代,犹为不逮,何也?”魏徵对曰: “今四夷宾服,天下无事,诚旷古所未有。然自古帝王初即位者,皆欲励精为政, 比迹於尧、舜;及其安乐也,则骄奢放逸,莫能终其善。人臣初见任用者,皆欲 匡主济时,追踪於稷、契;及其富贵也,则思苟全官爵,莫能尽其忠节。若使君 臣常无懈怠,各保其终,则天下无忧不理,自可超迈前古也。”太宗曰:“诚如 卿言。” 贞观十三年,魏徵恐太宗不能克终俭约,近岁颇好奢纵,上疏谏曰: 臣观自古帝王受图定鼎,皆欲传之万代,贻厥孙谋。故其垂拱岩廊,布政天 下,其语道也必先淳朴而抑浮华,其论人也必贵忠良而鄙邪佞,言制度也则绝奢 靡而崇俭约,谈物产也则重穀帛而贱珍奇。然受命之初,皆遵之以成治;稍安之 后,多反之而败俗。其故何哉?岂不以居万乘之尊,有四海之富,出言而莫己逆, 所为而人必从,公道溺於私情,礼节亏於嗜欲故也?语曰:“非知之难,行之惟 难;非行之难,终之斯难。”所言信矣。 伏惟陛下,年甫弱冠,大拯横流,削平区宇,肇开帝业。贞观之初,时方克 壮,抑损嗜欲,躬行节俭,内外康宁,遂臻至治。论功则汤、武不足方;语德则 尧、舜未为远。臣自擢居左右,十有馀年,每侍帷幄,屡奉明旨。常许仁义之道, 守之而不失;俭约之志,终始而不渝。一言兴邦,斯之谓也。德音在耳,敢忘之 乎?而顷年已来,稍乖曩志,敦朴之理,渐不克终。谨以所闻,列之如左: 陛下贞观之初,无为无欲,清静之化,远被遐荒。考之於今,其风渐坠,听 言则远超於上圣,论事则未逾於中主。何以言之?汉文、晋武俱非上哲,汉文辞 千里之马,晋武焚雉头之裘。今则求骏马於万里,市珍奇於域外,取怪於道路, 见轻於戎狄,此其渐不克终,一也。 昔子贡问理人於孔子,孔子曰:“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。”子贡曰:“何其 畏哉?”子曰:“不以道遵之,则吾雠也,若何其无畏?”故《书》曰:“民惟 邦本,本固邦宁。”为人上者奈何不敬?陛下贞观之始,视人如伤,恤其勤劳, 爱民犹子,每存简约,无所营为。顷年已来,意在奢纵,忽忘卑俭,轻用人力, 乃云:“百姓无事则骄逸,劳役则易使。”自古以来,未有由百姓逸乐而致倾败 者也,何有逆畏其骄逸,而故欲劳役者哉?恐非兴邦之至言,岂安人之长算?此 其渐不克终,二也。 陛下贞观之初,损己以利物,至於今日,纵欲以劳人,卑俭之迹岁改,骄侈 之情日异。虽忧人之言不绝於口,而乐身之事实切於心。或时欲有所营,虑人致 谏,乃云:“若不为此,不便我身。”人臣之情,何可复争?此直意在杜谏者之 口,岂曰择善而行者乎?此其渐不克终,三也。 立身成败,在於所染,兰芷鲍鱼,与之俱化,慎乎所习,不可不思。陛下贞 观之初,砥砺名节,不私於物,唯善是与,亲爱君子,疏斥小人。今则不然,轻 亵小人,礼重君子。重君子也,敬而远之;轻小人也,狎而近之。近之则不见其 非,远之则莫知其是。莫知其是,则不间而自疏;不见其非,则有时而自昵。昵 近小人,非致理之道;疏远君子,岂兴邦之义?此其渐不克终,四也。 《书》曰:“不作无益害有益,功乃成;不贵异物贱用物,人乃足。犬马非 其土性不畜,珍禽奇兽弗育於国。”陛下贞观之初,动遵尧、舜,捐金抵璧,反 朴还淳。顷年以来,好尚奇异,难得之货,无远不臻;珍玩之作,无时能止。上 好奢靡而望下敦朴,未之有也。末作滋兴,而求丰实,其不可得亦已明矣。此其 渐不克终,五也。 贞观之初,求贤如渴,善人所举,信而任之,取其所长,恒恐不及。近岁已 来,由心好恶,或众善举而用之,或一人毁而弃之,或积年任而用之,或一朝疑 而远之。夫行有素履,事有成迹,所毁之人,未必可信於所举;积年之行,不应 顿失於一朝。君子之怀,蹈仁义而弘大德;小人之性,好谗佞以为身谋。陛下不 审察其根源,而轻为之臧否,是使守道者日疏,干求者日进,所以人思苟免,莫 能尽力。此其渐不克终,六也。 陛下初登大位,高居深视,事惟清静,心无嗜欲,内除毕弋之物,外绝畋猎 之源。数载之后,不能固志,虽无十旬之逸,或过三驱之礼,遂使盘游之娱,见 讥於百姓,鹰犬之贡,远及於四夷。或时教习之处,道路遥远,侵晨而出,入夜 方还,以驰骋为欢,莫虑不虞之变,事之不测,其可救乎?此其渐不克终,七也。 孔子曰:“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。”然则君之待臣,义不可薄。陛下初 践大位,敬以接下,君恩下流,臣情上达,咸思竭力,心无所隐。顷年已来,多 所忽略,或外官充使,奏事入朝,思睹阙庭,将陈所见,欲言则颜色不接,欲请 又恩礼不加,间因所短,诘其细过,虽有聪辩之略,莫能申其忠款,而望上下同 心,君臣交泰,不亦难乎?此其渐不克终,八也。 傲不可长,欲不可纵,乐不可极,志不可满。四者,前王所以致福,通贤以 为深诫。陛下贞观之初,孜孜不怠,屈己从人,恒若不足。顷年已来,微有矜放, 恃功业之大,意蔑前王,负圣智之明,心轻当代,此傲之长也。欲有所为,皆取 遂意,纵或抑情从谏,终是不能忘怀,此欲之纵也。志在嬉游,情无厌倦,虽未 全妨政事,不复专心治道,此乐将极也。率土乂安,四夷款服,仍远劳士马,问 罪遐裔,此志将满也。亲狎者阿旨而不肯言,疏远者畏威而莫敢谏,积而不已, 将亏圣德。此其渐不克终,九也。 昔陶唐、成汤之时,非无灾患,而称其圣德者,以其有始有终,无为无欲, 遇灾则极其忧勤,时安则不骄不逸故也。贞观之初,频年霜旱,畿内户口并就关 外,携负老幼,来往数年,曾无一户逃亡,一人怨苦。此诚由识陛下矜育之怀, 所以至死无携贰。顷年已,来疲於徭役,关中之人,劳弊尤甚。杂匠之徒,下日 悉留和雇;正兵之辈,上番多别驱使;和市之物不绝於乡闾,递送之夫相继於道 路。既有所弊,易为惊扰,脱因水旱,穀麦不收,恐百姓之心,不能如前日之宁 帖。此其渐不克终,十也。 臣闻“祸福无门,唯人所召”。人无衅焉,妖不妄作。伏惟陛下统天御宇十 有三年,道洽寰中,威加海外,年穀丰稔,礼教聿兴,比屋喻於可封,菽粟同於 水火。暨乎今岁,天灾流行,炎气致旱,乃远被於郡国;凶丑作孽,忽近起於 毂下。夫天何言哉?垂象示诫,斯诚陛下惊惧之辰,忧勤之日也。若见诫而惧, 择善而从,同周文之小心,追殷汤之罪己。前王所以致理者,勤而行之;今时所 以败德者,思而改之。与物更新,易人视听,则宝祚无疆,普天幸甚,何祸败之 有乎?然则社稷安危,国家治乱,在於一人而已。当今太平之基,既崇极天之峻; 九仞之积,犹亏一篑之功。千载休期,时难再得,明主可为而不为,微臣所以郁 结而长叹者也。 臣诚愚鄙,不达事机,略举所见十条,辄以上闻圣听。伏愿陛下采臣狂瞽之 言,参以刍荛之议,冀千虑一得,衮职有补,则死日生年,甘从斧钺。 疏奏,太宗谓徵曰:“人臣事主,顺旨甚易,忤情尤难。公作朕耳目股肱, 常论思献纳。朕今闻过能改,庶几克终善事,若违此言,更何颜与公相见?复欲 何方以理天下?自得公疏,反覆研寻,深觉词强理直,遂列为屏障,朝夕瞻仰。 又录付史司,冀千载之下识君臣之义。”乃赐徵黄金十斤,厩马二疋。 贞观十四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平定天下,朕虽有其事,守之失图,功业亦 复难保。秦始皇初亦平六国,据有四海,及末年不能善守,实可为诫。公等宜念 公忘私,则荣名高位,可以克终其美。”魏徵对曰:“臣闻之,战胜易,守胜难。 陛下深思远虑,安不忘危,功业既彰,德教复洽,恒以此为政,宗社无由倾败矣。” 贞观十六年,太宗问魏徵曰:“观近古帝王有传位十代者,有一代两代者, 亦有身得身失者。朕所以常怀忧惧,或恐抚养生民不得其所,或恐心生骄逸,喜 怒过度。然不自知,卿可为朕言之,当以为楷则。”徵对曰:“嗜欲喜怒之情, 贤愚皆同。贤者能节之,不使过度,愚者纵之,多至失所。陛下圣德玄远,居安 思危,伏愿陛下常能自制,以保克终之美,则万代永赖。” 《 笔下文学 》整理收藏 Http://Www.Bxwx.Org